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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評論】皖河之子經意或不經意的文化使命

作者:中國散文學會名譽會長 石 英

我與徐迅相識快三十年了。在這不算太短的人生歷程中,凡我能看到的他發表的作品都曾讀過。但說實話,在這之前,我沒有為他的作品寫過一點紙面上的文字。這次我願意將以往讀他作品的感覺,談談我的認識。當然,也不是僅有限的文字論文字,還自然聯絡到寫這些文字的人與其他。

讀徐迅散文作品,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他心中永貯的“皖河情”。雖來北京這麼多年,但最清晰的夢境仍然在那裡。我讀後的感覺只有用一個詞語能夠表述,這就是他的生命之本,也是文學靈性的根系在那裡。他對“皖河”的這種深刻度,還不同於我們在許多散文中看到的那種所謂的“鄉情”。最看得出的是,他後來不論多少年形成的品性與認知等等,追根溯源,都與那裡有關。

譬如說,一個人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遇到什麼困難問題,乃至更大的意外等,最想見到的,至少要與之傾訴的,第一位仍是自己的母親。此應是生命之本源。同樣地,也是一個作家的作品之根系所在。讀了他的一些散文,我確認徐迅這位作家及其作品,是有堅實的“本”極深的“根”的。這種“根”和“本”,與那個地域,那方的水土有關,與美好的人性的關係更加密切。

在散文中,他寫到比他大兩歲的姐姐。升初中,只有一個名額,姐姐讓給了他。小時候在一起抓魚,姐姐抓到了,說“這是咱們倆抓的”。弟弟去唸書,她沒能去,她又說“這是咱們倆一起唸的”。這就是來自“本”和“根”那裡的人性。有根本的“不吝”,才有枝葉的無私。從這根系中湧出的感情,產生的文學作品,怎能不感人呢?

他的“根本”之地還是一塊豐厚的文化沃土。從這塊沃土上生長出來的作家及其作品,自然就噴發著濃郁的文化氣息。毋須贅言,文化積累豐厚,筆下的意蘊就不可能稀薄。甭說別的,單拿“皖河”流域的戲劇,似乎就是一片天造地設的藝術奇葩園林。從程長庚到嚴鳳英,源遠流長。作者在相關的篇章中列出一長串戲劇家的名字。其中有的我也很熟悉,卻不及作者知道的這麼多,足見還是本鄉本土人最熟悉。

這片地方還有一個突出的特點,不出道則已,一出道就非同凡響,大都是業內的尖子。而且絕不限於本地,也不限於後來京劇形成的北京。不少人都聲名遠播,甚至連窮鄉僻壤亦知其名。我山東半島故鄉農村的老農還知道楊小樓的武生是“沒比的”;我叔伯二舅當年在上海當廚師,也知夏月潤的老生、武生、紅生“全活”,演啥啥行。我幼時知道這些京劇藝術家的名字多是從天津言情小說家劉雲若的小說裡讀到的,劉寫梨園行的作品很多,也看過程繼仙、楊月樓父子和夏月潤的戲。他說別看人家是“唱戲的”,還很重人格重氣節,“有骨頭”。楊小樓很有民族氣節;夏月潤在上海不在洋人租界裡唱戲,自己到南市開新劇場唱給中國人看,“挺夠意思”。他們的從藝和為人,都能進入當時作家的作品裡,可見其影響之深廣。

當然,正如徐迅在文中所述,近四百年前的明末清初,這片土地上也出了一個怪胎和敗類,這就是“劇作家”和升官迷阮大鋮。此人出於邪惡目的而賣身投靠成性:明末天啟年間投靠魏忠賢;南明弘光年間投靠馬士英之流為非作歹,禍亂朝野;後又叛明降清,引清軍攻取仙霞嶺而斃命(一說是被清方殺死)。總之是死有餘辜,向為鄉里人所不齒,連本族人對之亦嗤之以鼻,拒其入阮氏族譜。

作者在文中表現出的是非正邪的鮮明態度,對鄉賢藝術精英愛之摯切,對個別敗類亦不加掩飾。自豪與痛惡並具,正氣與汙行絕不混淆。一片藝術資源豐饒的沃土,一派正氣、明辨是非的鄉親,作者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裡,自然會受到良性的影響與藝術氛圍的薰陶,成就了一位始終取法乎上、力攀思想和藝術高度的文學家;與此並行的是健全的人格與溫文而堅毅的性格。

我還注意到,如以早期我讀到的徐迅的語言文字與現在相對照,那麼他在語言文字的表達方式和表現力上已有明顯的發展、改變與增強。

在“曾經”有過的印象中,我的總體感覺徐迅的散文語言是很美的:流暢、豐贍、但不矯揉,並且富有青春氣息。而現在的徐迅,“曾經”的那些優長基本上還在,但我確定的感覺是,已經上了一個不小的臺階。仍然是美,卻多了一些深厚;仍然很熱情,卻融入更多的思辨成分;仍然是比較流暢,卻常能在深水區潛泳並時有起伏。如,田野還是田野,但“蜜蜂的叫聲嗡嗡嚶嚶的,吵得五月的田野微微發燻,土地已裂開美麗的花紋”。描寫還是既定的慣常的細膩,但詞語的跳蕩,內在的機智,同樣的生活化都透著一種“過來人”的老練;“殘存的油菜的枝幹,結出一粒粒的菜籽在風中昂首挺立。那是鄉村五月的旗幟。幾陣麥黃風吹拂,那上面就會有輕輕的爆裂聲響動。陽光裡這種聲音很悅耳、圓潤。如同大地上竊竊的私語,交頭接耳著日子”。不僅僅是因為又過了一些天一些年,更本質的是:生活的歷練悄然告訴他更多的叫“見識”的東西。他的筆下確是具象的實景,但經意不經意間也會化實為虛,同時也不排斥就是宏觀的廣義的人生影象。

最後一點也絕不可忽略,他對人生世界(包括人與文學的關係等)的認識呈現出愈來愈深刻,眼光愈來愈銳敏的趨勢。這是一個成熟作家在創作生命道路上體驗跋涉之艱的必然。但徐迅就是徐迅,這種趨勢完全是出諸自然,是來自於正當的火候,而絕非什麼故作高深的“玩哲學”。在某種意義上是在體驗過程中被“擠”出來的思想火花。所謂“哲學”,在生活執行的軌跡中本就存在,就看有心人是否能將其提煉出來罷了。

作者寫到自己目不識丁的祖母說過一句哲理味十足的話:“人就像一根麥秸,折一下就斷了,就碎了”。這句話觸及了人的脆弱性的一面。正如戰爭與種種天災和人為災難造成的未能預卜或難以避免的傷亡,等等。但看來脆弱的麥秸也有多種用途:“它不僅可以做燃料煮飯,還在於能夠製成各式各樣的花蟲鳥獸之類”。而人與麥秸最大也是最本質的區別還在於:人是有思想的。人類的正確思想並不那麼脆弱,真的有些脆弱的倒是人的肉體,這倒是需要人類更好地警醒的:珍惜生命,珍重人類生存的環境,當心不要使人類真的成為麥秸,哪怕是一根根“有思想的麥秸”。老祖母的比喻雖然有點簡單,卻也並非完全是杞人憂天。

徐迅在他的散文中,時不時流露出他出生之域是屬於“南方”這類文字。而在我的感覺中,那片地方既不是地理意義上的北方,卻也不是典型的“南方”。這還不只是從地圖上經緯度的劃分使然,而主要是從我多年來去過,感染過那裡的地域環境、人文況味、語言特點等等,使我產生出這樣一種概念:它融合了中國南北方的一些重要方面,提煉了它們各自的所長,毫不張揚卻十分堅韌地發揚與堅守著自己形成的基本性格和風貌;絕不急於事功卻最終會顯現出自身獨特卻不怪異,自信而不矯飾,厚實而忌飄浮的完整氣脈。

我覺得,他的故鄉,就是大江南北、中國南北方的連結帶,至少是連結帶之一。而他本人,就是這個連結帶的文化使者。不論他本人明確意識到與否,在我所認識的人士之中,他是這種文化使者的典型代表。也不論他明確意識到與否,在他的文字中,許多篇章都自然流露著這一代表的心理、情感乃至義不容辭的責任。這也許並非他當初來北京時刻意的打算,但歷史的“排列組合”卻自然將有志者推向一個合適的部位,使一個皖河岸邊的農家孩子將油菜花和稻田的淳樸意蘊與千里之外的煤炭文學的礦藏聯姻,生活與藝術達到真正的“天作之合”。也許在當事人的心目中,這一切同樣出諸自然,就像上班下班那樣自然,甚至只是一種義務。但實質上是一種天意的遇合,更是一種人心的大愛和竭誠的善舉。

對此,徐迅已經付出了很大的心力,創下了可觀的業績。今後,我堅信他更將以正當中年的成熟和更加厚實的積累,在文學事業(不僅是煤炭文學)上推向一個新的高度,而且是帶有鮮明印記的“我”的風韻。從我深讀他的散文時,我就想到這種前景必然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