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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工廠:從痴狂到“抓狂”

作者|宇多田出品|虎嗅科技組

頭圖|電影《鋼的琴》

沒有一個科技創業者會放棄這樣“登門”的機會,特別是在2022年。

從合肥到蕪湖直線距離約120公里的安徽腹地上,是綿延數萬畝的白皮廠房、吊塔與巨型油罐,這是一條貫穿長江的工業緞帶。

9月某天,在這條顛簸的線路上,一輛載著十幾家創業公司管理層的大巴,先後駛入三家對安徽經濟發展舉足輕重的巨型工廠:奇瑞、長信與聯寶科技。它們均超過百億產值,手握強大供應鏈,創造過銷量奇蹟;同時,也揹負著上萬人的就業重擔。

蕪湖火車站,拍攝自虎嗅

這趟行程由聯想創投組織。對大巴上的創業者來說,這些工廠釋放出的最大誘惑,是一張巨大的供應鏈之網。

僅蕪湖奇瑞四廠自動化程度最高的焊裝產線,就包含至少8種工藝。為這條產線供應機械臂、檢測系統與管理軟體的不少於10個廠家。更不必說廠房裡遍佈的上百種核心與邊緣工具。

參訪的創業公司管理層平均年齡不超過40歲,他們迫不及待想把自己研發的倉儲物流系統、視覺檢測系統與工業軟體塞進中國工廠的流水線。

機會確實存在。

奇瑞一名在任20年的工廠管理者,對“包括工業設計軟體在內的PLC(PLC,指可程式設計邏輯控制器)問題都遠未解決”感觸很深:“工廠要將產品前端與產線後端打通,就一定會進入某個系統供應商品牌的壟斷市場。這些領域需要創業公司的進入。”他同時表示,“但對創業公司來說,初期會十分困難。”

創業者也在工廠現場表示,“海外系統強大且穩定,是大型企業建廠一定會優先考慮的,但另一方面這也表明,國產進步空間不小。”

在我跟著創業者們一塊參訪三家工廠的兩天時間裡,我見到了這些年輕技術創業者,經歷了從一開始的興奮甚至不無輕狂,到後來觸控到更堅硬、複雜的現實後,有一點點抓狂進而產生更深思考的過程——這個考察氛圍的變化是漸進、微妙的,從一個個細節開始。

奇瑞焊接車間,拍攝自虎嗅

技術創業者的進擊

在車間裡,外行看到的是車門焊接時四濺的火星與亂舞的機械臂;而這群創業者,在工廠車間裡則找到了各自的認知熟悉區。

工業軟體廠商數碼大方在奇瑞車間發現,按照超過3000人的線上設計人員、車型數與資料模型規模可大致推算出,採購正版2D+3D國外軟體的訂閱年費額度至少要三千萬人民幣。

“國產軟體只需要用三分之一或五分之一的價格可以做全面替代,給工廠的還是永久授權。”他覺得這對客戶是個吸引點。

迦智與炬星科技作為物流系統供應商,在穿梭於物料架之間的移動機器人前駐足觀察。目前,他們都在積極參與大型車間內部物料搬運自動化的升級改造。

而在長信4。5代黃光玻璃產線上,做缺陷檢測的百邁科技找到機會,向產線經理推薦自己“針對手機和筆記本蓋板”的檢測系統。當下,類似國內的高階螢幕產線普遍在使用諸如德國申克博士等國外檢測裝置。

現在工業軟體企業眾多,但其實你稍微多聊幾個創業者就會發現,他們做的事大多落在幾個有限的工業場景裡,競爭其實蠻激烈。就拿這麼小的一個參訪團來說,好幾家企業之間的主營業務都有很大重合。

除了上面提到的迦智與炬星是同行,還有思謀科技與百邁,儘管這兩家在商業模式上截然不同,但兩者在工廠裡做的事的確別無二致——缺陷檢測(AOI)。至少從字面上看,細微差距只存在於到底是手機螢幕、晶圓片還是新能源電池上的痕跡。

所以。這兩家公司創業者都對長信科技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更有趣的是,幾乎每家公司都或明或暗表示過,自己都可以幫做資料管理與採集。

那麼最大的問題來了,對工廠或地方政府來說,如何快速鑑別一家創業公司的實力呢?

於是,很多公司都喜歡用科學家頭銜、某教授、國家專案等來為自己背書……夠卷吧。捲到——創業者得搬出特斯拉超級工廠這個IP來背書了。

這正是這一趟參訪中產生的插曲。

曾擔任過特斯拉加州無人工廠研發負責人Allen,是被聯想創投cue最多的創業者之一,他合夥創立的企業 Industrial Next(英視達)也曾在陸奇博士組織的秋季路演上露面。那時候,“特斯拉工廠”幾個字曾讓他們展臺邊聚攏了大量好奇的人群。

而現在,特斯拉三個字一出口,坐在對面皮質老闆椅上的工廠高層,眼神的確發生了一些微妙變化。

兩天時間裡,Allen穿著T恤穿梭在人群裡頗為扎眼。作為一名華裔,他的美式溝通風格也具有濃厚的工程師文化特質:簡潔、直搗問題重心。

這些年,特斯拉超級工廠曝光在大眾視野中,其顛覆製造的說法逐漸被“神化”——

當大部分組裝車間仍然按照傳統節奏敲敲打打時,特斯拉的工廠在2013年設計伊始追求的便是“更極致的自動化”;

總裝車間的任意一個“小意外”會迅速反饋給研發室;今天的流水線與工位,會因為明天物料與訂單的增減,發生一種類似於“重開一局俄羅斯方塊”的樂高式變化。

種種故事與傳說,被很多國內學徒們引為可以努力的方向,即便實際上2017年內華達州特斯拉超級工廠落成後,幾乎每週都會發生機器故障。

位於美國弗裡蒙特的特斯拉超級工廠總裝車間

這種更加隨機應變的生產方式,在業內也可以被稱為“柔性”。過去20年裡,多變的終端消費者,讓汽車與3C電子工廠不得不更加柔軟。

在聯想全球最大的PC代工廠聯寶科技的柔性整機組裝4車間,Allen與產線工程師就“到底什麼算是柔性”產生了有趣的爭論。這一路,只要在產線上,他沒有放過任何一次跟工廠的討論機會。

比起捲菸、食品加工那種“多米諾骨牌”式一氣呵成的流程製造,在聯寶,離散的3C電子車間一條組裝產線只有幾十米,線路筆直,5分鐘就可以走完。

但這樣的線路卻有幾十條,規整佈滿足有幾千平的房間。每臺機器如半個衣櫃大小,從貼片機到測試儀器,功能複雜。從遠處看,很像一個有嚴格間距的圍棋棋盤,70%的棋子都是機器。

聯寶工廠不讓拍照,自行腦補

但Allen覺得這其間還有大量“柔性”沒被設計或構建出來。

“如果零部件測試造成瓶頸,怎麼把訊息反饋給研發?”他開口就向工程師發問。

工程師對Allen的這個問題感到有些困惑。因為3C零件研發階段就有好幾種試產,工程問題會在這個過程解決,而進入量產就意味著完全定型。“ NPI(新產品匯入)過程就可以改善你說的問題。”工程師回覆道。

但Allen則堅持,進入組裝階段,量產零件仍然應該可以反饋回研發室繼續做下一代最佳化。換句話說,這裡面還有縮短流程的可能性。“我認為目前聯寶這產線還存在一定剛性。”Allen不無自信。

工廠巨頭的“反擊”

在聯寶工廠一樓的小會議室裡,創業公司們與聯寶科技製造群組的對話,在一種似彙報又像切磋的微妙氣氛下開始。

聯寶工廠上千家供應商裡,不乏國內外上市企業。作為一個結構複雜且穩固的巨大蜂巢,他們完全沒有理由理睬十幾只投奔而來的“小工蜂”。而製造群組的工程師們,也有條件去選擇最稱手的工具完成對生產線的改造。

會議室裡,創業公司陸續上臺,向這個有一定決策權的群組總監們分享自己的技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掌握著這家3C工廠最需要的先進動力。

但聯寶明顯有自己的思慮。

甚至,聯寶智慧製造解決方案事業部總經理曲松濤開始了對創業者們的反向推銷,說出“歡迎各位也來購買我們的東西”。

這就像西門子與富士康等企業在累積了大量先進製造經驗後,把新技術對外界進行商業化的反向輸出。

在生產節奏全面受制於上游晶片研發週期與下游銷售淡旺季的3C製造業,每年聯寶47%的生產量都集中在三、六、九與十二月。這意味著工人在崗量伸縮性極大,人員管理系統也要像個“柔軟的胖子”。

因此,單這一個系統,如今被迫“進化”到“一個工人只要給出身份證號,半小時內能找到自己的宿舍和工位”。後來,這些類似技能,以技術服務的形式被聯寶“出售”給一家準備建萬人工廠的某地方車企。

很大程度上,工廠孵化的技術團隊,生於產線之痛——成本之痛,訂單波動巨大之痛,以及工廠最初設計規劃與出貨規模逐年加大產生的不匹配之痛,所以它們自己給的技術解決方案更有針對性、匹配性。

如同谷歌自研專用晶片,亞馬遜自建倉儲物流系統,最具生命力的創新均生於自己的生態沃土。

“聯寶這座工廠在2020年設計時年產量以2000萬臺為目標,3000萬是上限。但去年已經超過5000萬臺。”

這個產能擴充過程是怎麼發生的?聯寶利用每個季度前兩個月訂單量稍小時,工程師們就規劃拆換產線,給每個應用部署成百上千個節點採集資料。他們開始追求更極致的自動化與柔性——ThinkPad五大系列的所有型號在組裝線上無縫切換。

從技術角度,有行業人士曾指出,聯寶工廠的兩條新產線,的確有資格代表中國3C電子代工廠的一流先進製造能力。一位到場的創業者這樣形容自己的感受:

“無論是從車間乾淨程度,自動化程度還是品質,某XX代工大廠真的跟聯寶不能比,那邊簡直像坐牢一樣封閉。”

就像特斯拉和亞馬遜這類有大量模仿者的超級製造家,如果他們願意輸出,對於很多還停留在工業2。0時代的落後工廠來說,大廠輸出的方案也許更具吸引力。

因此,曲松濤團隊的“產品”列表僅專項應用服務就有超過20種。“反將一軍”,可能是創業公司沒有想到的。

譬如,他們的工程師甚至也在研發用於工業物聯網的邊緣計算AI盒子,還表示,如果物流機器人公司願意,也可以購買他們的產品。

這群參訪的創業公司中,除了 Industrial Next 更像是一支工廠設計與諮詢團隊,大部分創業公司具備的是單點優勢,這也是網際網路與科技企業的典型打法。

而對比之下,聯寶野心很大,想扮演的則是製造轉型界的Tier1角色,因此,他們需要集結單點技術團隊的力量,但也不會輕易被打動。

一位與聯寶聊過多次的AI檢測公司在介紹自己的面板水波紋檢測優勢時,被毫不客氣地打斷:

“上次記得測試沒成功,這次你們行了嗎?”全場隨即善意鬨笑。

而另一家做缺陷檢測系統的企業,把自己類比為中國的基恩士,在工廠眼裡既準確又不準確。

成立於1974年,年利潤上百億的基恩士,最大特點並不是“賣系統而非裝置”,而是做到了對一線需求的迅速反應與工廠直銷。他們的銷售員可以做到對客戶產線如數家珍,再拿著一線最新訊息傳送給研發團隊,找代工廠極速做出下一代產品。

這也是一種柔性優勢。

而這種柔性的前提,是30年壘成的工業機理山脈,在山坡上找到共通性,再挪動不同的模組,才能減少供應鏈成本,進而增加利潤。

而在國內,受到工廠制度、地基薄弱、文化水平以及競爭手段差異的影響,工廠、裝置與系統廠商有著極厚的壁壘,想拿到一線材料並不容易。此外,作為創業公司,無論做的是AOI軟體還是裝置,缺少的恰恰是前期漫長的產線積累。

就像“玻璃大王”長信科技提到,白板檢測太多公司可以做到,因此推銷上門的裝置極為同質化,而接近成品狀態的“黑板”檢測卻很難做到。

而我在現場稍感失望的是,有部分物流機器人公司與軟體企業,直接開啟了3分鐘的路演模式——淨是毫無靈魂的企業背景與技術優勢“口嗨式陳述”。

但臺下坐的不是投資人,而是比你更瞭解製造流程的工廠。

太多虛浮、無用的詞彙以及華麗的實驗室頭銜讓人頭痛,甚至你可以輕易判斷出他們一定沒有類似場景的部署經驗,還要經過曲勁松的提醒才補充了具體的場景應用細節。

因為他們自己也不清楚工廠想要的與他們技術之間究竟有什麼聯絡。

但最有趣的是,有自動化公司從硬體模組、軟體平臺再到人才培訓服務的一攬子方案工程,與聯寶的想法極為相似,臺下的聯寶總監們竊竊私語,不知是否對此有何感想。

最後,這場交流,無論是聚焦問題的能力,還是技術的推銷能力,以聯寶科技的完勝為結尾。

寫在最後

聯寶不做黑燈工廠(指的是完全無人化,可以關燈作業)。這一點曲勁松重複了幾次。其實這一點即便不從技術實現成本角度看,地方的大型組裝工廠也絕不可能奉行無人化策略。

在我們進入聯想展廳一開始,講解員就把聯寶對地方貢獻的字眼咬的極重:是合肥破千億的企業,提供了超過2萬人就業,安徽省供應商就有75家,40%物料實現本地化供應。

從就業、物流再到供應鏈,這對於地方經濟支柱型企業來說,“優先本地”是一種必要性。

另外,最優質的種子,不種在土裡毫無價值可言。掌握決定權的往往是搶先佔據最優質土壤的人。而科技創業公司的表現褒貶不一:有的人把自己優勢與工廠需求相結合,有的卻還是沿用講商業計劃書的老套路。

拍攝於合肥,到處都是“科技”字樣的大樓

最後,可以明顯感受到,為了拼命做收入和適應本地市場環境,有創業公司已經開始從“做深做精”往“啥機會都試一下”的淺水區擴散——能用“AI”做字首詞的裝置都試著攢一下,以賣出去為主。而在這一點上,很多中國企業都“殊途同歸”。

但是,這在工業領域,顯然不是一個好選擇。

另外,與本土裝置相比,無論是德國還是日本的裝置,已經不僅僅是作為“產品”的存在。在去過德國慕尼黑工業展覽會與日本工業機器人展覽後,我發現他們的東西值得加一個字尾詞:藝術品。

從產品再爬升到“工業之美”,還是有數個山坡要爬升的。

我是虎嗅科技組主筆傅博,關注自動駕駛、半導體與高階製造,歡迎交流爆料(微信:fudabo001,如果加微信務必備註身份)。

如對本稿件有異議或投訴,請聯絡tougao@huxi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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