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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蘇軾人生之旅的低潮期,卻是他思想昇華的高潮期,更是他文學創作的...

元豐三年(1080年)2月,45歲的蘇軾到達黃州。此時的蘇軾剛剛經歷了“烏臺詩案”,他的處境艱難窘迫,過著困頓迷茫的生活,剛到黃州,他就寫下這首《初到黃州》: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逐客不妨員外接,詩人例作水曹郎。

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這首詩還帶有些許自嘲的意味,他在讚美黃州的自然風景的同時,表達了熱衷國事的決心,但另一方面又流露出對現實的困惑和疑慮。也正如詩中所寫,蘇軾在黃州的實際生活並不是一帆風順的。

蘇軾到黃州後寄居在定惠院,黃州知州徐君猷對他厚待有加,但他還沒有從“烏臺詩案”的陰影中走出來。就在定惠院,蘇軾寫下了蜚聲詞壇、傳唱千古的《卜算子·缺月掛疏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一向灑脫樂觀的蘇軾在經歷了這場宦海風波後,又處於如此尷尬的境地,內心自是十分痛苦,思想一度變得悲觀消沉。為避免非議,減少不必要的麻煩,蘇軾謹言慎行、處處小心,常常是閉門深居,過著孤寂悽清的生活,心境頗為灰暗、落寞。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道出了蘇軾在患難之中的情緒和驚悸不定的生活現狀

失意還獨語,多愁只自知。

這首詞將蘇軾內心孤獨,猶如失群孤雁的憂憤孤寂的精神狀態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出來,這首詞也可以說是蘇軾初到黃州的精神狀態的寫照。

過了一段時間,蘇軾由定惠院搬遷到長江邊上的臨皋亭,逐漸開始適應黃州的貶謫生活。到黃州的第二年,蘇軾在老友馬正卿幫助下向黃州府求得黃州城東門外的營地59畝,並親自勞作,躬耕田間地頭。

蘇軾將這塊地取名東坡,他還在田地周圍種上樹木,修築了幾座簡陋的房屋,取名雪堂。這樣一來,蘇軾不僅不用再為生計犯愁,還有了一處可以飲酒談天、消愁解悶的絕好地方。

黃州是蘇軾人生之旅中的一個驛站,他在這裡度過了五年的時光,這五年不但是仕宦旅程中跌宕無盡的晦澀期,也是他人生中的低潮期,而且是經濟上為解決衣食而躬耕農田,節儉持家的時期。所以,黃州也是蘇軾人生旅途中的重大轉換期。

同時,黃州也是蘇軾在文學創作上開拓意境、開啟文學新局面的重要時期。膾炙人口的姊妹篇《赤壁賦》和氣象萬千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就是蘇軾在黃州這一人生旅途低潮期的巔峰之作

這一時期,蘇軾還創作了大量的詞作,總數超過一百首,併為詞壇帶來了大氣縱橫的新局面,從而奠定了他在詞史上的崇高地位。

蘇軾在黃州時期所體現出來的一般特徵是思想的複雜性。這些詞不但反映了積極的入世態度和嚴肅的人生觀,而且同時還存有和光同塵的哲理思索,但最終又無法擺脫儒家的價值觀。

在黃州,蘇軾有時竹杖芒鞋,出入于田間地頭,有時月夜泛舟,寄情于山水之間,他要從大自然中尋求撫平心中褶皺的空間,他要在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中體驗美的享受,他要在大自然中領略人生哲理,他要在大自然中安放自己困頓的心靈。

在黃州,蘇軾雖然仕途失意,但在文學創作上卻全面開花。他沒有在困難面前表現出退縮或者逃避,而是以一種超然、曠達的心態和不被世事牽絆的勇氣去面對。

黃州期間,蘇軾寫了大量的膾炙人口的作品,他的《臨江仙》一詞,幾乎就是他彼時彼刻的心境的寫照。

他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來表現內心對自由的渴望,逍遙物外的意志的同時,又以“何時忘卻營營”吐露出自己無法擺脫儒家思想的束縛。

《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原詞如下: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吾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這首詞分上下兩片,上片側重敘事,交代了作者雪堂夜飲歸臨皋住所的客觀環境氛圍,以及詞人自身的主觀精神狀態。下片是詞人的內心獨白,表現了蘇軾“聽江聲”時的情緒波動、心境變化。

全詞真實細膩地反映出作者在遭遇挫折、身處逆境、心情沮喪、情緒低落的情況下,在一個特定的夜晚,徜徉於江邊,寄情於自然,適時地調整心態,重新揚起生活的風帆,達觀地面對現實世界的心理轉變過程。

開篇兩句“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詞人以平素、樸實的開場白,敘述了飲酒的時間、地點、狀態,以及酒後由雪堂返回臨皋住處的整個流程。

蘇軾是愛酒之人,他不光自己飲酒,同時他還是一位品酒大師,也是一位釀酒大師,終其一生,蘇軾與酒有著不解之緣。他在《飲酒說》裡寫道:“予雖飲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盞為樂,殆不可一日無此君。為釀既少,官酤又惡而貴,遂不免閉戶自醞。”從這段敘述中,不難看出,蘇軾是喜歡飲酒的,幾乎每天都會小酌幾杯,而且他還親自釀酒,以供日常飲酒所需。

蘇軾喜歡喝酒,其超脫曠達的性情與酒脫不了關係。蘇軾把酒當成了他生活乃至生命中最好的朋友,無論生活是喜是哀,酒的陪伴無疑是對他最大的精神慰藉。

蘇軾詞中曾多處寫到飲酒,有的屬於淺飲小酌,有的是酒醉微醺時的乘興之作,有的痛飲而作。在他的詞作中,真摯的感情和完美的形式水乳交融,渾然一體。酒賦予蘇軾無限的創作靈感,而詞則為蘇軾的飲酒增添了高雅的情趣。

蘇軾早年在密州過寒食節,他登上超然臺,就寫下了詞作《望江南》,詞中有“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的千古名句。“詩酒趁年華”體現的是詞人抓緊時機,借詩酒以自娛的心態,詞人雖然極力地表達超然的境界,但這僅僅只是詞人對自己的一種安慰而已。

蘇軾的酒詞中有“醉歸江路野梅新”的閒適與愜意;也有“西北望,射天狼”的凌雲壯志;更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對人生的思考和對生命的感悟。

在黃州,酒卻成了蘇軾逃離紛繁世事,忘卻宦海浮沉的最佳安慰劑。詞人醉而復醒,醒了又飲,“醒復醉”,短短的三字,深刻揭示了詞人以酒澆愁的飲酒過程和飲酒時的心理。

這樣的飲酒方式對於蘇軾來說,是很少見的、超乎尋常的,這是因為此時此刻的蘇軾內心是極度空虛、失意的,他想以醉酒的方式來讓自己獲得暫時的滿足感,在這種虛幻的滿足感中消磨讓他感到壓抑的、彷徨的時光。

所以,當他在半醉半醒的狀態下回臨皋的居住地時,自然很晚了,詞人估摸著時間或許已是三更時分了,“彷彿三更”四個字準確地寫出了詞人恍然若夢的酒後狀態。

這種狀態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他長期以來承受的過多的壓抑和不安,同時也讓他在精神上得到了暫時的解脫,這樣他便能以超然、豁達的心態去審視自己的人生經歷,也能以冷靜、平和的思維去撫平焦慮的情緒。

接下來的三句,是詞人對回到居住地的見聞和感受的敘寫,當他回到家門口時,看守門戶的家童睡得正香,這從詞人透過對他鼾聲的描繪中就能看出。

這是一幅讓人忍俊不禁的畫面,家童鼾聲如雷,此起彼伏。詞人在外面反覆敲門,裡面卻一點兒迴應也沒有。

蘇軾全然不想打攪他的好夢,於是獨自倚著藜杖,藉著皎潔的月光,信步來到江邊,展現在詞人眼前的是浩浩蕩蕩奔湧向前的長江,江波拍打著岸邊的岩石,激起翻騰的浪花。

詞人聽到的不再是那門童的打鼾聲,而是如同重低音一樣深沉、澎湃的江濤聲和浪花聲。

在遼闊的長江邊上,詞人彷彿置身於天地之間,江風吹來,詞人也清醒了許多,他獨自品味著這份屬於自己的難得的寧靜,浮躁、焦慮的心漸漸歸於平靜。他倚仗江邊,注視著波濤洶湧的江河,傾聽著滔滔不息的江水聲,不禁思緒飛揚,感慨萬千。他想些什麼?

隱痛的往事唯有熟透,才會從每個人的身上剝離墜落。現實越是喧囂不寧,我們的心越要學著沉穩安定。

詞人或許想到世事的艱辛、仕途的沉浮;他或許也想到了久別的朋友、遠離的親人。然而面對江河,他更有可能想到孔子在江邊發出的千古喟嘆“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這種種思緒交織在一起,蘇軾情不自禁地發出時節如流、歲月不居的感慨和韶華易逝、人生易老的無限感慨。

詞的上片還創造了一個極其安恬的靜美境界。因為夜闌更深,萬籟俱寂,所以佇立門外,能聽到門裡的鼾聲;也正因為四周的極其靜謐,所以詞人在敲門不應的時候,能夠悠悠然地佇立江邊。

從寫家童的“鼻息如雷”到進而寫聆聽江聲,詞人把夜的深沉、夜的寂靜完全襯托出來了,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這三句看起來只是記敘詞人夜飲歸來的情形,沒有一句直接抒情,然而,透過詞句我們卻能感到詞人在“倚杖聽江聲”時內心的無限感慨,那是“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的磊落、灑脫的形象,那是一種超然物外的理趣。

這三句,文字美,情感美,意境美,給讀者帶來了許多遐想的空間,任憑讀者去想象,去填充。

對於歷盡仕途風波的蘇軾來說,現在置身於這寧靜、曠闊的大自然中,會感到一種精神上的解脫,白天的憂愁和煩惱,人生的得失榮辱,在大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所以在詞人看來,

相比於江河,個體的生命是那麼短暫,不過是江河中的一朵浪花,轉瞬即逝,誰也無法把她長久地挽留。

深受老莊哲學影響,對生命有著獨特感悟的蘇軾似乎忽然意識到自己囿於無謂的傷感失意中而不能自拔,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將短暫的生命安放於無盡的人生煩惱中是多麼愚蠢的事情。

他要超越現實體悟人生,追求生命的最高境界。

詞人“倚杖聽江聲”,他把自己與自然完全融為一體,他從自然中獲得某種啟示,受傷的心得到了慰藉。此刻,這江聲如激越的旋律,震撼著他的心靈,這奔湧向前的江水,衝去了他心中的陰霾,方才那些縈繞於心、不能釋懷的沉鬱、憤懣,也被江水盪滌得不見了蹤影。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前一句化用了《莊子·知北遊》中的“汝身非汝有也”。後一句同樣也是化用了《莊子·庚桑楚》中的“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

《莊子》中的本義是說,一個人的形體精神是天地自然所賦予,此身非人所自有。為人當守本分,保其生機,不要因世事而思慮百端,隨其周旋忙碌。

蘇軾深受老莊哲學思想薰陶,尤其是他在經歷了淮海風波後,從哲學中尋求超脫成為了詞人應對人生諸多挑戰的智識支撐,所以蘇軾說出這兩句富含哲理議論的話語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兩句蘊含著詞人切身的感受,帶有深沉的感情,是詞人發自肺腑的情感流瀉,因而自有一種感人的力量。

這是詞人從深層次上去探究導致自身痛苦的根本緣由,也是詞人對自己人生際遇的清醒認識。

從表面上看,詞人的痛苦似乎來自宦海風波以及由此而引發的種種新的挑戰。實質上,蘇軾之所以時常感到身非自己所屬,時常感到生活的單調與乏味,是因為自己世俗化的心態導致的,因為他始終沒有從追名逐利的藩籬中超脫出來的緣故。

徹悟了這一點,蘇軾的心境也自然而然地和寧靜、空明、祥和、安適的境界融為一體。此時夜靜、江靜、風靜、心也靜。

人物的心境與自然的情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這既是蘇軾對現實自然景物的描寫,更是他在這一瞬間心境完全趨於平靜的真實寫照。

詞人靜夜沉思,恍然大悟:

既然自己無法掌握命運,何必執拗地糾結於身外之事呢?欣賞眼前的自然景物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江上正是“夜闌風靜縠紋平”的靜美的景緻,沉浸在如此靜謐美好的大自然中,足以讓人陶醉,足以讓人體驗到十足的獲得感。於是,他情不自禁地吟唱道:“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他要趁此良辰美景,駕一葉扁舟,隨波流逝,任意東西,他要將自己的有限生命融化在無限的大自然之中。

這隻“小舟”絕非是一般意義上的小舟,它是詞人經過痛苦的蛻變,擺脫塵世的羈絆,獲得精神自由的心靈之舟。駕馭著這隻小舟,詞人就能自如地行駛在充滿驚濤駭浪的人生江河之中。

據南宋詞人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蘇軾的這首詞在第二天便已傳遍黃州城,人們都在繪聲繪色地說著蘇軾昨夜吟唱此歌之後,把帽子掛在江邊,駕起一葉扁舟,不知去向。黃州知州徐君猷聽到傳聞,又驚又怕,他與蘇軾私交甚好,又負有監管的職責,一旦蘇軾不知去向,無法向朝廷交差,那時可就擔當不起了。徐君猷急忙帶人親往臨皋亭檢視,誰知蘇軾尚在夢中,鼾聲如雷,他不禁失聲大笑。

這首詞是蘇軾在黃州時期真性情的體現,反映了他的生活理想和精神追求,表現出他的獨特性格。文學史上的成功之作,無不體現創作者的鮮明個性,因此,作為文學作品寫出真情性是最難能可貴的。

蘇軾在經歷了宦海風波後,思想幾度變化,由積極入世轉向消極低沉,又轉而追求一種精神自由的、合乎自然的人生理想。

在蘇軾複雜的人生觀中,由於雜有某些老莊思想,因而在痛苦的逆境中形成了曠達不羈的性格。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寫得多麼飄逸,又多麼富有浪漫情調,這樣的人生警句,也只有從蘇軾磊落豁達的襟懷中才能流瀉而出。

蘇軾一生,雖然挫折與機遇始終與他相伴,但他總能借助於從哲理中獲得的人生真諦去應對這一切,並自覺地、及時地調整心態,達到一種心理上的平衡。蘇軾在人生旅程中,能以一種恬淡自安的態度來應對外界的紛紛擾擾,表現出超然物外、隨遇而安的灑脫情懷。

林語堂先生曾說,蘇軾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

。蘇軾身處逆境,因為有超出常人的豁達心胸,所以產生了新鮮的體驗,有了獨到的發現,這也正是他人格的寫照。

蘇軾的超脫,其實是對現實生活的真切感悟,這是強有力的生活態度,這種進退自如、兼收幷蓄的人生哲學,為後世的知識分子開拓了一個身心兼顧的廣闊的精神空間。從這個層面來說,林語堂先生的評價可謂是一語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