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四十回寫賈母帶著劉姥姥等眾人玩骨牌行酒令的情節，由金鴛鴦來主持行令，然後引出劉姥姥的一大串喜劇表演，樂得眾人笑得前仰後合。

對於今天的讀者來說，我們不過是為著劉姥姥說出的一句句不通的文辭，還有誇張的肢體動作，而同聲一笑。至於小說裡提及的骨牌，還有湘雲、寶釵等人說出的一句句文雅的辭句，因為不大懂，就有點讀之無味，草草一帶而過了。

這裡面，我們重點來看一下賈母說出的那一套讀之平常，毫不出彩的行酒令詞，內中或許還隱含著一段血腥鬥爭史，甚至還暗示著賈府的命運三部曲。

我們先來看一下這個骨牌的玩法。

骨牌，也叫牙牌，一共有32張牌，三張牌湊成一副，用上下點數和不同排列形式，來表示組合出的是什麼牌。牌上的花點有紅綠兩種顏色。其中，一點和四點為紅色，二三五六點為綠色，點數最多的牌是天牌。

小說裡寫賈母的三張牌，第一張便是天牌，而第二張的當中是個“五與六”，則是張上五下六共十一個點數的牌，此張牌名叫斧頭牌，又叫虎頭牌。

賈母的第三張牌中的“六與么”，則是指由紅色的么點（即一點）和六點組成的共有七個點數的牌，此張牌是短牌中點數最少的，名叫銅錘牌，也叫水桶牌。

這樣，賈母的三張牌，分別為天牌、斧頭牌、銅錘牌，三張牌湊成一副，這副牌名叫蓬頭鬼。這名字，怎麼聽，怎麼讓人覺得不舒服，有點瘮得慌。所以，老於世故的賈母，順口便謅一句“這鬼抱住鍾馗腿”，巧妙詼諧地化恐怖為搞笑，就好像我們小時候暑假常愛看的香港電影《開心鬼》。

正因為作者給賈母安排瞭如此特殊的一副骨牌，所以後人在讀到這一段賈母說出的一套酒令詞時，便因此生髮出太多聯想與猜測。

下面我們依次來看。

賈母行酒令的第一句是“頭上有青天”，這一句俗語，不但賈母，貌似人人都會說，乍一看，還真看不出有什麼深刻含義隱藏在其中，但是，架不住紅樓索隱派們孜孜不倦的一再挖掘聯想，於是，這一句，在小說內外，便有了至少三種解讀。

第一種是說“青天”意指滅亡大明江山的清朝，“青”同“清”；第二種則說這“青天”，是指小說作者曹雪芹家族曾經的保護神康熙帝；第三種又回到小說文字中，認為“青天”是指小說中賈府在宮中的靠山，即以賈元春為代表的朝廷。

總之，不管是小說裡還是小說外，賈母口中的“青天”都是指上面有人。

當然了，如果你一定要說，賈母的那一句“頭上有青天”，就只是因為鴛鴦說出是張天牌，而隨口說出的一句俗語，別無深意，至多不過藉此說明，出身大戶人家的賈母，在詩詞歌賦上，也和賈迎春一樣，才力有限得很，也無不可。

賈母說的第二句酒令詞句是“六橋梅花香徹骨”，因為這張牌是“當中是個‘五與六’”，就是牌面上下兩個點數分別是五點和六點，賈母說的梅花代指五點，六橋則代指六點。這是從骨牌的點數及形狀上，就牌論牌的表層解讀。

如果從深層次去解讀賈母的這一句酒令辭，那各種說法可就多了去了。

第一種便是反清復明說。此種解讀認為西湖蘇堤六橋的梅花，暗指葬於西湖畔的南明抗清英雄張煌言。

此人堅持抗清鬥爭近二十年，後來於公元1664年被俘，英勇就義。其高風亮節和一身傲骨，一如六橋梅花，香寒透骨，香滿人間。

第二種說法認為此處的六橋梅花，暗指當年康熙帝六下江南，四次住在曹府的曹家昔日繁華盛事。

第三種說法則認為“六橋梅花香徹骨”，暗指賈府之所以有今日這榮華富貴，全因當年賈家寧國公、榮國公在沙場捨生忘死奮力作戰，才得今日這家大業大，正如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

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焦大語）

以“六橋”入詩的，在我國古代，非常之少，較著名的有蘇軾的“六橋橫絕天漢上”，還有王世貞的“六橋天闊爭虹影”，其餘則很少見了。

賈母脫口而出的“六橋梅花香徹骨”，實在是算不得好詞好句，更多表現的應該是賈母對南方風物和小橋流水等名勝古蹟的熟稔與熱愛，因為那裡才是她落葉歸根的歸宿地，所以小說裡才一再寫賈母動輒便說要回南邊去的話。

賈母說的第三句酒令詞是“一輪紅日出雲霄”，這是因為這張牌是“六與么”，牌面中綠色的六個點，就是賈母口中的“雲霄”，而紅色的么點（一點），則代表紅日。這也是依據牌面點數及形狀顏色的表層解讀。深層次的解讀，同樣眾說紛紜。

一種說法是紅日代指新帝繼位，在小說外，可以是雍正繼位，帶給現實中的曹家，可不是什麼好訊息，所以下文才寫賈母的這副牌名叫“蓬頭鬼”。

另一種說法則認為紅日代指小說裡的賈元春，紅日出雲霄，則指元春入宮進封賢德妃，然而最終仍然是死於殘酷的宮廷鬥爭，就是賈母口中的“這鬼抱住鍾馗腿”，以詼諧之語，暗寫殘酷慘烈的宮廷鬥爭。

最後一種解讀再次回到反清復明說。此種解讀認為紅日代指大清朝崛起，而蓬頭鬼，則指崇禎帝縊死煤山。

有意思的是，此處寫紅日，後文又寫史湘雲脫口而出的“雙懸日月照乾坤”，正是化用自抗清英雄張煌言的《八月辭故里》：日月雙懸於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讓人不得不疑心，《紅樓夢》會不會真是一本暗含反清內容的小說。

當然了，詩文創作本就是相互學習、相互借鑑的，所以，曹雪芹的小說裡出現化用自清初張煌言的詩句，也在情理之中。

若我們一定要按照反清復明的思路去解讀小說，你自然能找到所謂的證據；如果我們按照宮廷鬥爭的內容去解讀，你也能自圓其說。

不過，如果我們撇卻這些過度解讀，單就本回文字，就文論文，會發現這第四十回後半回的一大段行酒令的文字裡，賈母和劉姥姥這兩位老人家一頭一尾的兩大段酒令辭，一以幽默詼諧之俗語出之，一以當行本色的農家之語出之，比之湘雲寶釵一本正經的典雅詩文，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出自尚書令史家的賈母出口成章，出身鄉野的劉姥姥村話連篇，和黛玉大膽引用《牡丹亭》、《西廂記》詞句，在酒桌上公然說之，字字句句盡皆鮮明生動、文辭活脫，真是文如其人。

這一場小型的行酒令集會，賈母的一句“頭上有青天”先聲奪人，黛玉的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真情流露，劉姥姥的一句“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讓人捧腹。

三人皆不懼不羞不怯，坦然說之，各具特色，讓人回味無窮。

作者：午夢堂主，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