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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景中:中國的書畫,鑑定起來真是不容易

我是從我的家鄉這個角度跟董其昌結緣的。

董其昌是松江人,我是在天津長大的,天津有一個大收藏家叫安岐,我從上世紀80年代就對安岐感興趣。我在讀安岐編著的《墨緣匯觀》的時候,就感覺到後面有一個強大的巨人的身影,實際上這個人就是董其昌。安岐的《墨緣匯觀》是中國著錄書裡面最特殊的一部,因為這部書就是按照董其昌的“南北宗”的觀念來進行著錄的,所以說這是非常特殊的。我就在想,安岐是一個收藏家,他按照董其昌的想法來著錄他的藏品,無形中就從收藏家變成了美術史家,我覺得這是中國著錄書裡面最有趣、最有意思的事。可以說,安岐的藏品一方面反映了董其昌的南北宗的觀念,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乾隆的收藏觀念。我們知道,乾隆在編《石渠寶笈》的時候有一個初編,完成以後立刻有一個續編,那是因為他把安岐的藏品都收入宮裡面以後,他才趕緊又加進去,因為這些東西太重要了。乾隆在刻《三希堂法帖》的時候,裡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東西都是安岐的。可是安岐的收藏觀念從何而來?其實是從董其昌那兒來的,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我覺得就因為這個緣分,讓我經常想起董其昌。

董其昌 關山雪霽圖卷 故宮博物院藏

董其昌不但在他在世的年代,對江南一帶的繪畫、書法和收藏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尤其是在他身後,對於清代的文化發生的影響比他在世的時候還要深遠,還要廣大。可以說,董其昌的書法對於清代館閣體的出現影響巨大,正是他和趙孟頫合力把館閣體建立起來了。這當然還要通過後人的努力,可是他們後面的身影就是趙孟頫和董其昌。

董其昌

關山

雪霽圖卷(區域性) 故宮

博物院藏

關於董其昌對收藏的影響,我們知道,清代有幾個著名的大收藏家,除了安岐(安岐可以說是乾隆之前的最後一個大收藏家),在他之前還有一位高士奇,他也是滿腦子的董其昌觀念。高士奇跟董其昌的淵源非常深,他專門有一個目錄用來記錄董其昌的作品。

董其昌對於繪畫的影響更大,比如“四王”,可以說是直接傳承自董其昌。“四王”對於宋代的書畫,特別是宋代的繪畫,他們的風格也好,技法也好,意境也好,做了一個分析性的傳承,我們想要了解宋代人的繪畫成就,就可以透過“四王”。“四王”是從哪兒來的?是受了董其昌的影響。

董其昌

關山

雪霽圖卷(區域性) 故宮

博物院藏

“煙雲供養”是了不起的觀念

我們學術研究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分支,就是中國思想史,或者說中國觀念史,我覺得寫中國思想史、寫中國觀念史的人,他們幾乎都把董其昌給遺漏了。因為董其昌提出的“南北宗”的觀念,“畫禪”的觀念,他的“煙雲供養”的觀念,對於中國的文人士大夫的生活、思想,包括他們之後進行的一些創造性活動都產生了非常巨大的影響。這是觀念史學者、思想史學者應該關心的,因為這不是一點點影響,而是相當巨大的影響,可惜,他們遺漏了。所以,如果美術史做得好的話,一定會對人文學科,對中國的哲學研究、文學研究、思想史研究提供很好的一個領域和新的視角。

董其昌 高逸圖

故宮

博物院藏

我也經常說,中國美術史有三位了不起的人,一位是張彥遠,他在八世紀的時候就提出了一個了不起的觀念,那就是“不為無益之事,焉能遣有涯之生”。意思是說,我們如果不幹些不帶功利,而只是給我們的精神生活帶來愉悅的事情,那我們這一輩子該怎麼過呢?他在什麼情況下說了這句話呢?他天天賞析繪畫作品,他的家裡人,甚至連他的僕人都在嘲笑他,天天干這事有什麼用呢?然後他有了這樣的回答,這種回答可以說是驚天泣地,因為在世界文化史上沒有這麼一個超功利觀念的回答。這也對我們現在讀書、做研究有很大的影響,我們生活在一個功利的世界,可是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也好,作為一個普通讀書人也好,我們知道“功利”太現實了,會把我們綁束住,當我們想讓思想、觀念飛躍起來的時候,就要做一些超功利的事。

董其昌 高逸圖(區域性)

故宮

博物院藏

米芾是第二位提出了不起觀念的人,他認為唐代的“五王”沒什麼了不起的,薛稷才是了不起的。(“五王之功業,尋為女子笑;而少保之筆精墨妙,摹印亦廣,石泐則重刻,絹破則重補,又假以行者,何可數也?”)薛稷是書法家,也是畫家。米芾認為“五王”轟轟烈烈的事業幾年可能就被人忘記了,而薛稷的書畫流傳後世,絹破了有人修補,書法見不到了還有人給他刻石,他才是流芳千秋的。米芾提出的這個觀念,讓我想起康有為。康有為說,義大利人能夠把拉斐爾的墳墓跟教皇的墳墓放在一起,這是件多麼了不起的事,他說我們中國沒有這樣的,於是就寫詩來表達他的感慨,因為他沒有想到一個畫家居然會有這麼高的地位。實際上,不光是米芾有言在先,而且就在拉斐爾生活的年代,中國正是董其昌的年代,董其昌提出“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眼前無非生機”,他提出了“煙雲供養”這個觀念,就是說我們的心境、我們的生活除了我們現實的這面之外,我們還要靠煙雲供養,就是要靠書畫來供養。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觀念。在這時候,董其昌能提出來,這是因為書畫在中國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他能夠影響到後來的康熙,能夠影響到乾隆。乾隆在董其昌的《婉孌草堂圖》上題跋了20多次,這不是一件小事情。那時拉斐爾他們雖然已經很受教皇的重視了,可是整體上西方藝術家還在艱難地為他們的藝術地位奮鬥。所以從這點來講,中國美術史的研究也可以給世界的文明,給世界的思想史、觀念史提供一面非常好的鏡子,透過這面鏡子我們可以來觀察全球歷史的發展,以及整個文明發展的脈絡。

董其昌 行書岳陽樓記卷

故宮

博物院藏

怎樣看待真品和贗品

所謂真品跟贗品的問題,也是美術史裡邊最糾纏人的問題,最讓人頭疼的問題。在這方面可以說,西方人藉助現代的科學手段,對西方大師的作品都有嚴格的研究分析和鑑定。中國的學術界在這方面要差一些,可是從另外一個角度講,中國書畫的真假問題可能要比西方繪畫麻煩得多。

董其昌 行書杜甫詩冊(之一) 廣東省博物館藏

我經常跟朋友聊天時說,中國美術史實際上也是一部跟假畫糾纏在一起,研究假畫的歷史。為什麼這樣說呢,是因為我研究了幾個小的收藏家,比如說平湖的陸烜,他有一個藏書畫的地方叫春雨樓,春雨樓有一部《春雨樓書畫目》,從魏晉時期到明代間的大家在書畫錄裡幾乎都出現了。但這與明末時張泰階《寶繪錄》的情況不一樣,儘管《寶繪錄》中書畫大家都出現了,但是張泰階那是造假。造假的意圖是什麼?我們可以分析他可能是有商業的動機,也可能有炫耀的動機,種種原因比較複雜。但是春雨樓的情況不一樣,他們就是自娛自樂。

董其昌 小楷五經一論冊(之一) 上海博物館藏

所以,我想說應該寫篇文章叫《贗品的魅力》,因為中國的收藏家太多了,很多收藏家恐怕就是靠這些贗品來每天自娛自樂的。如果中國美術史的研究把這些贗品都排除出去,我不知道現在會是什麼樣的景象。比如說,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書法作品《蘭亭序》,如果你覺得我們看到的反正不是真跡,就可以輕視它。那怎麼辦,研究從何入手?中國早期的書畫基本上都存在這個問題。我們現在大家都公認的珍品,尤其是早期的作品沒有多少件,屈指可數。所以說,跟贗品打交道,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董其昌也有這種情況,他的贗品可能比真品還多。這些贗品一方面是滿足了很多收藏家——很多希望用書畫來煙雲供養的人的需要,但另一方面也給後人研究美術史造成麻煩。

董其昌 雜書冊(之一) 故宮博物院藏

中國的書畫,鑑定起來真是不容易。

儘管徐邦達先生有這麼豐富的經歷,這麼大量的閱目的經驗,是不是百分之百都準確,也不是。

我覺得在這裡面有一個方法論的問題可以提出來了,這方法論就是:

對於真和假,我們怎麼樣看待。

在某一個時期認為真的,可能在另外一個時期被推翻了,也可能又過了一段時期又被肯定了。

這就告訴我們,我們對於書畫的研究不是理工科一樣做數學公式的推導性質的研究,任何權威也好,業餘愛好者也好,我們提出的看法實際上在本質上是一樣的,就是我們提出的都是見解,都是一種解釋,不是一種定論。

在我們現實的變化的世界當中,不論你有多麼高的權威,你談的也只是你個人的見解。

你可能是對的,也可能是錯的。

總之,在文史哲領域全是見解,不可能是真理。

古希臘人還提出了一個非常高明的見解:

即使真理被你抓住了,你可能也不知道。

這就告訴我們,文科的研究要謙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