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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且做淡淡的紀念》

母親打電話過來說,小外公去世了,言語中帶著些哽咽。

這麼些年來,和小外公的接觸不多。所以聽到他的死訊,既不意外,也並不傷心。母親說,小外公去世第二天就會被安排下葬。這似乎於理不通,我便問母親,五舅舅他們為何如此匆忙。母親說,

沒人當家

,繼而一聲嘆息。

母親告訴我說,小外公和外公只是本家,因為住得近,又來往甚密,所以就走動起來。論血緣,雖說僅僅是同宗,算一算,也是幾十年的老親戚了。因為感情甚好,和親兄弟無異,以至於我們小輩人在相互關係的問題上迷糊了十幾年。

母親的一句

沒人當家

讓我想起了五舅舅。五舅舅不是小外公的親生,這也是母親後來才告訴我的。小外公的親生,只有一個被我呼之為

鳳姨

的女兒。五舅舅是小外公從同村本家那裡過繼過來的。我先前曾有過疑問,小外公親生子女為何只有一個,而且還是個女兒,

多子多福

於他們而言應該是深入人心的。我終究沒有向母親問及此事,隨著年事的增長,我也漸漸能夠猜測,這其中必有小外公難言的苦衷吧。

從別人那裡抱養兒子,目的當然是續傳香火,養老送終。可是小外公的運氣也實在差了些。過繼的時候,他被命運開了個沉甸甸的玩笑。被過繼的人家有六個兒子,五舅舅下面還個弟弟。不知道出於怎樣的考慮,兩家最後敲定將五舅舅過繼。時間證明,五舅舅有點傻,這也許是小外公幾十年前喜不自甚中一把將其攬入懷裡的時候萬萬沒有料到的吧。

小外公從前居住的村子叫

李家灣

,顧名思義,村子由同出一族的李姓人家聚居而成。聽母親說,外公,外公的父親,以及由此而上的祖輩們世世擔當者族長的角色。直到外公該把此一擔當傳給母親的親哥哥我的親舅舅了,時代的風雲變幻中,家族自治的習俗也隨著整個舊時代一起被埋葬了。村裡開始有了村主任,党支書,婦聯主任,民兵連長及其他分管各種事物的頭目。可是在心裡,小外公和其他族人更願意奉舅舅為他們的精神領袖。

小外公堅持認為,後來李家灣的敗落與舅舅的率先搬離有著直接的關係。

“‘

龍頭

沒了,氣脈散了,灣子遲早是要敗的。

某年春節,隨父親去給小外公拜年,聽他這樣跟父親說到,言語裡參雜些痛心疾首的味道。

舅舅搬離後沒兩年,小外公就也搬家了,他當然不想自己的家也隨著村子一起敗了。鳳姨建議他住得離自己近一點,多多少少有些照應。他遵從女兒的建議,把新家安在了離李家灣幾十裡開外的地方。

小外公的搬家給父親和我增添了不小的麻煩。先前去舅舅家拜年,我們可以直接把車開到李家灣。後來,為了把不同方向上的幾家連線起來,我們不得不多跑出幾十公里。畢竟不方便,慢慢地,和小外公的來往便只限於春節期間我隨父親去他家拜年了。

五舅舅很晚才娶上媳婦。但五舅媽的進門和搬家一樣,並沒有給這個家帶來多少新的希望。五舅舅只是有點傻,五舅媽卻是個純粹的傻子。聽母親說,把傻子五舅媽娶進門是小外公的堅持。準五舅媽有兩個,另外一個是啞巴。在小外公看來,傻子雖然傻,卻會說話,啞巴儘管能幹,卻終究是個啞巴。

可會說話的傻子舅媽差不多什麼也不會幹:不會做飯,不會洗補,不會幹農活,不會帶孩子,完全是小孩子的性格,小孩子的脾氣。但在小外公看來,會說話,能傳宗接代就夠了。

幾年後,傻子舅媽順利生下一個兒子,一個傻兒子。

幾年後,傻舅媽生的傻兒子,小外公的傻孫子一個人去門前的水溝裡玩水,一不小心,跌進水裡淹死了。

幾年後,傻子舅媽又生了個閨女,一個傻閨女。

聽母親說,傻舅媽生下第二胎後不久就跑了,確切地說,是被她孃家哥哥給接回去了。傻舅媽總喜歡去別人菜地裡偷菜。一開始,村裡人礙著面子,來家裡說說笑笑著提醒一下也就算了。後來終於有人氣不過了,跑家裡來告狀,告狀之人少不了要說一些難聽的話。五舅舅嘴笨,說不出道歉的客氣話。情急之下,當著面把五舅媽給打了。人都打了,來人也只好作罷,反過來勸說幾句即

悻悻地走了。告狀的人走了,五舅媽不久也被接走了。

小外公叫五舅舅把五舅媽接回來,五舅舅也去過五舅媽孃家幾回,但是五舅媽到底沒有再回來過。

一年一年的,小外公老了。背駝了,眼睛慢慢看不見了。地裡的農活兒做不來了,做飯的時候也開始多鹽少醋了。不過老了的小外公,對父親和我的到來依然熱情。每次去拜年,他都會很高興地和父親拉家常,問一問父親的生意,問一問我的學業,說一說五舅媽不回來就不回來算了,說一說第二個孫子差不多也是個傻子,再說一說等他老了、死了,五舅舅一個人怎麼辦。最後,他一如既往地要留我們吃飯。

每年拜過年了,父親和我離開的時候,小外公都會送出門外很遠的距離。非等我們說過好多回

不必送了,不必送了

,他才肯慢慢停下腳步,一直目送著我們上車,走遠了,才肯回去。

提起小外公的時候,親戚們總是嘆息:如果不搬家,或許會有些照應;如果五舅舅娶了啞巴,家境肯定會好些;明知道很可能還是個傻子,當初就不應該再生。議論之後,總得出這樣的結論,死了便好,一了百了。

年初的時候,我隨父親最後一次給小外公拜年。昏暗的堂屋裡,小外公端著飯碗佝僂在黑黢黢的火盆邊,盆裡的樹根間或吐出些火舌和源源不斷的嗆人的青煙。小外公就那樣佝僂著,經父親大聲喚了幾遍,他遲滯的思維才又重新運轉起來,翻著眼皮瞅了瞅我和父親,想了很久,才認出父親。我,恐怕他是再也想不起來了。

走的時候,小外公沒再出來相送。父親說,恐怕過不了今年了。哪知這話這麼快就應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