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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不懂這四個字,就讀不懂林黛玉更不知紅樓夢為何物

就單從“腹有詩書氣自華”來評。

這點,則首推瀟湘妃子林黛玉。

林黛玉的知識應該用“博”、“真”、“準”、“透”四字表示。

01

先解釋一下這個“準”字。

咱們回顧一下《紅樓夢》第四十八回,香菱跟黛玉學詩的片段。

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此時,黛玉對香菱可謂是當頭棒喝。告訴她切莫走入學詩的“歧途”。

無獨有偶,《紅樓夢》第七十六回再提這句詩。這次是透過湘雲之口。

湘雲笑道:“……這‘凸’‘凹‘二字,歷來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軒館之名,更覺新鮮,不落窠臼。只是這兩個字俗念作‘窪’‘拱‘二音,便說俗了,不大見用,只陸放翁用了一個‘凹’字,說‘古硯微凹聚墨多‘,還有人批他俗,豈不可笑。”

陸游的一句詩,居然在《紅樓夢》中出現過兩次。且都是對著林黛玉說的。

但對待湘雲,黛玉並沒有像對待香菱那樣直接當頭棒喝,而是採用了另外一種方式。

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賦》,東方朔《神異經》,以至《畫記》上雲張僧繇畫一乘寺的故事,不可勝舉。只是今人不知,誤作俗字用了。實和你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

這段話中,包含資訊極其豐富,切不可輕易略過。

先說張僧繇。

他借鑑天竺畫法,在一乘寺廟創造了一種“凸凹畫”,遠望眼暈如凹凸,近視即平,世鹹異之。在這裡,黛玉推崇的,是凹凸法中蘊藏的神韻。

關於此處東方朔的《神異經》,更加不是閒筆。我們知道,寶玉佩戴的通靈寶玉來自大荒山青埂峰。那麼這部《神異經》中,就有關於大荒山的詳細記載。

雖然有人認為,《神異經》記載過於荒誕,但這本書似乎就是一部袖珍版的《山海經》,四海八荒與西崑崙的奇禽異獸、奇珍異卉都有記載。單從這本書來說,黛玉所讀之書,應已經超出紅樓中所有人,包括薛寶釵。

或許在別人眼中,這部書就是一部普通的志怪類雜書,但對黛玉來說,她正從這“渺渺茫茫無人見”的書櫝空間裡,尋找著西方靈河、三生石畔、那被封存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記憶吧。

突然又想到了賈雨村對天長嘆高吟的一聯,“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此玉即是黛玉,她不必待時而飛,更不會待價而沽。她的價值,就是用自己一世之淚,來償神瑛侍者灌溉之情。

我們還可以對比一下,妙玉的櫳翠庵中遍植梅花,薛寶琴也曾經與梅花一起被賈母贊為“雙美圖”。而似乎與梅花氣節最為相近的黛玉呢,卻唯有對桃花情有獨鍾。或許,這就是她在三生石畔抹不去的記憶吧。

大家看,不管湘雲說的“豈不可笑”的話是不是針對黛玉,但黛玉都沒有絲毫責怪她的意思。

這與大家認為黛玉的小心眼印象似乎大相徑庭。

其實,這才是黛玉的真性情,她的本性就是包容、恬淡、還有孤高。借用一下蘭德的那句名詩,她和誰都不爭,因為和誰爭她都不屑。

那麼說,黛玉對待香菱與湘雲態度截然不同,是不是她有些“藐視”香菱而懼怕湘雲呢?

當然不是。

黛玉這個人其實最具有平常心了。

之所以態度不同,是因為香菱於詩詞來說就是一張白紙,雖凡木,乃可雕琢也;而湘雲學詩詞已經很久,其可塑性本並不高,且性格難馴,所以黛玉不想在她身上做無用之功。

後來寶釵曾經說香菱是“詩呆”,湘雲是“詩瘋”。

“呆”者,只要有耐心,尚能慢慢調教;但“瘋”者,則實在難以控制也。

這點,是黛玉識人之準。

02

“準”字我們已經見識,再說一說“博”字。

博乃是“淵博”、“廣博”之意。

黛玉看書非常之多,她在讀書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獨立的思想體系,這在古代才女當中是非常難得的。

黛玉在《紅樓夢》中作詩非常之多,而且是天馬行空、風格迥異、絕無雷同。其中有一組《五美吟》應該算是不起眼,但她的“淵博”卻在這裡體現得淋漓盡致。

《五美吟》分別說了五個古代美女,西施、虞姬、昭君、綠珠和紅拂。

先看第二首《虞姬》:

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這首詩要表達的意思非常明白。是說虞姬雖是一女流,但自刎於楚帳而流芳。而英布、彭越等人棄楚投漢,最後再反叛被誅殺,名節盡喪。

正如花蕊夫人《口占答宋太祖述亡國詩》中所寫,“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虞姬巾幗不讓鬚眉的真英雄本色,豈不羞死那些鬚眉濁物的“男兒”嗎?

雖然說,黛玉寫過許多的詩,但這一首,卻是表明她氣節認同的詩。

寧向直中取,莫向曲中求。

所以我們看,在真正的大是大非面前,黛玉的價值觀非常清晰。也正因如此,看似病態孱弱的她,並不是一個小女兒姿態。

解讀這首《虞姬》之後,我們才可解讀第一首《西施》。

在古代四大美女之中,美是有排名的。西施第一,王嬙第二,貂蟬第三,楊玉環第四。

而在《紅樓夢》中,曹雪芹是有意把黛玉描寫成西施的。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這一大段描寫,活脫脫一個“西子捧心”的畫風。

那麼黛玉是如何看待西施的呢?

或者說,她是如何看待別人把她當成西施的這件事呢?

我們來看她的《西施吟》: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這首詩的意思非常明瞭。

傾國傾城的西施,表面看在吳宮中飛花逐浪風光無限。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更加嚮往的是兒時的家鄉。

那裡到底有什麼值得他思念的呢?答案就在後兩句裡。

大家切莫再嘲笑那東村效顰的女子了,她即使頭髮斑白的時候,還能在家鄉的溪邊浣紗,這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啊。

大家看,能每日在家鄉的溪邊浣紗,這才是黛玉嚮往和追求的生活啊。

黛玉的詩中,處處都透著莊子的“大宗師”風範與“逍遙遊”思想。

她的思想與境界常人難以理解,正如她在《螃蟹詠》中說的那樣,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這是何等的豪邁與灑脫。

黛玉的這種真逍遙與真性情,在第三首《明妃吟》中達到了高潮。

03

黛玉之“真”,以整個賈府之“假”做背景。

在解讀《明妃吟》之前,我們先引用一首風格非常俊朗的詩,是一首範無病寫的《感懷》詩:

非命非天是我宗,神鷹背上聽秋風。

潮聲不息群巖響,劍術合當畢世工。

秋水驚心生妙腕,雪花奪目耀長空。

公孫弟子今何在?可畏後來器似虹。

閉上眼睛,一字一句地吟誦,你看到了什麼?是過隙鷹背的風聲?是群巖激盪的潮聲?筆者倒是覺得,有一種“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的感覺了。

鋪墊了這樣一首詩之後,咱們才可以繼續欣賞黛玉的《五美吟明妃曲》:

絕豔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要說這首詩,字面上看,真的是一般般吧。但是——

偏偏在這首詩的後面,有寶釵的一段點評。

寶釵這樣說:……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面了。

此處開始,當詳解了。

要說寫明妃的詩詞,沒有超過王安石的了。即使是歐陽修的作品,其名稱也都是《明妃曲和王介甫作》。而此處寶釵引用的“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就是出自《明妃曲和王介甫作(二)》。在這裡,還必須把原詩詞完整呈現給大家。

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雖能殺畫工,於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

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誇。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

大家看到最後一句了嗎?“莫怨春風當自嗟”,正是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林黛玉掣的花簽上的詩句。而與之相對的,是薛寶釵的“任是無情也動人”。

黛釵的這兩句花籤詞,需要慢慢解讀哦。

“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句詩出自羅隱的《牡丹花》。所以當時的註解詞寫的是“群芳之冠”。在這首《牡丹花》中還有這樣兩句:芍藥與君為近待,芙蓉何處避芳塵。這兩句詩真真的好。

大家知道,大觀園其實就是一個群芳譜,每一個女子都是一朵花,芍藥是誰呢?就是湘雲,而芙蓉花自然是黛玉專屬了。

羅隱這首詩寫得居然如此應景,那史湘雲與薛寶釵關係最好,而芙蓉何處避芳塵的一個“避”字,又讓人感嘆有多少巧合與無奈?

讀完這首《牡丹花》,感嘆之餘,總有嗟呀。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莫怨春風當自嗟”。這句話是歐陽修說的,其實暗含著一種任命。可是——

要說任命,那是寶釵的性格。豈是那“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的林瀟湘啊?

《紅樓夢》曲筆之高,古往今來恐無人出其右。

就像此處,要說林黛玉,卻借歐陽修之筆。回過頭來,我們再看寶釵當時的點評,還有一個王荊公呢。

王安石的《明妃曲》之所以備受推崇,是因為他提到了意態之美,豈畫工所能捕捉者哉?王昭君的美,是意態之美,毛延壽畫不出來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如何就被枉殺了呢?

意態之美,恰恰是林黛玉靈魂之所在。

那麼說到這裡,我們突然有了一個很有意思的類比。如果說,把薛寶釵比作歐陽修,那麼林黛玉就是王安石。

在北宋,歐陽修與王安石政見上是對立面。

歐陽修屬於保守派,王安石屬於改革派。

王安石是孤獨一人,歐陽修是門生無數。

說起門生,那是歐陽修最自豪的事情。蘇軾、蘇洵、蘇轍、曾鞏都是他的門生。

突然發現,唐宋八大家去掉唐朝的兩家,剩下的就是歐陽修與其四個弟子對陣王安石了。

要說文學造詣,歐陽修跟王安石直接交鋒似乎不多,但其最得意弟子蘇軾倒是與王安石几次交手哦。

蘇軾有一首耳熟能詳的詩《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王安石也有一首《登飛來峰》:

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

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

一個是,身在此山中樂此不疲;

一個是,身在最高層,傲視群峰。

箇中境界,大家自行體會。

當然,如果用王安石的《登飛來峰》來形容林黛玉的話,那麼薛寶釵就應該是歐陽修的“醉翁亭”。所以說,一味地把黛玉與寶釵放在對立面上的看法是片面的。

因為就歐陽修與王安石來說,兩人雖然是政敵,但從來誰都沒有把對方置之於死地。兩人輪流在大宋做宰相,但誰在臺上都會善待對方。

那麼在《紅樓夢》中,曹公暗中引入歐陽修與王安石來隱喻對比林黛玉與薛寶釵,恰恰是要說明這樣一個問題。

雖然政見不同,但卻不必視對方為仇寇。

歐陽修與王安石,一個主張遵制守舊,一個主張改革發展。

就像寶釵與黛玉,一個勸寶玉讀書考取功名,一個是主張隨意隨心隨性。

雖然見識看法不同,但不影響價值的包容認同。

唯有真性情,才有大境界。

這就是這首《明妃曲》的真正意義所在。

理解了《明妃曲》,下面解說《綠珠》就更加自然了。

04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這首詩啊,才真正讓我們“透”徹體會一下寂寞林的寂寥。

當然,綠珠,也可以說是明妃的延續。

既然如此,則思鄉依舊為主旋律。

綠珠與昭君相比,則更有不同。因為,昭君善琵琶,而綠珠善笛。

在《紅樓夢》第76回,一直就有一個笛聲。嗚嗚咽咽,悠悠揚揚,嫋嫋悠悠。

連黛玉也說:“今日老太太,太太高興了,這笛子吹的有趣,到是助咱們的興趣了。”

於是與史湘雲聯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佳”句來。

之所以把“佳”加上引號,只因此句太過悲傷。但突然想到,《紅樓夢》中,卻沒有誰會吹笛子。

此處,算是林瀟湘祭拜一下綠珠吧。

不過,綠珠所託的石崇,雖然與潘越、陸機等人合稱為“金谷園二十四友”,但卻是徒有其名而已。

石崇被行刑之時,押解他的劊子手說了這樣一句話,“紅粉誘人,更不可刻意眩示於人,以自取羞辱”。

此語出自一個草根之口,值得深思。

綠珠縱有千殤才情,奈何無人能識。真乃人生憾事。而與綠珠相比,林黛玉雖然看似孤苦伶仃,但他有寶玉這樣一個知己,又豈非上天厚賜呢?

那麼與黛玉相比,同樣“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的妙玉大士就沒這個福氣了。

雖然說,寶玉自稱檻內人來對她的檻外人,但更多的是一種尊敬;雖然說,寶玉去她的櫳翠庵品茶梅花雪,但更多的是一種敬仰。

又怎敵林子洞裡林家香芋小姐的故事呢?

而事實上,妙玉的才華是唯一讓黛玉謙虛起來的人。

我們看黛玉是這樣跟妙玉說話的。“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政,即請改正改正。”

黛玉如此低調,真是難得,難得,難得。

那麼如此高冷範的妙玉大士,向來在《紅樓夢》中少有出場。

這次她是怎麼跟黛玉碰在一起的呢?也是因為那個笛聲。

妙玉說,我聽見你們大家賞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

每次讀到這裡的時候,就一直在想,為什麼如此無名的一個笛聲,反覆出現呢?

分析了黛玉的《綠珠》詩之後,終於有些明白。

黛玉與妙玉之所以情投意合,或許就在於綠珠這一聲笛音。

05

與上述四女不同的是,紅拂女與李靖、虯髯客合稱為“風塵三俠”,是真正的女中丈夫了。

先來欣賞一下這首《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現在大家就知道前面為什麼要引用範無病的《感懷》詩了。

其實,在林黛玉心中,始終有一個紅拂女的影子。可她的心結在哪?就是自己的一身病。

這就是為什麼在第一首《西施吟》中,她羨慕那個效顰的東施了。

因為東施是健康的,而自己就像捧心的西子一樣,身體真是孱弱的。如果自己能夠“秋水驚心生妙腕,雪花奪目耀長空”,夫復何求呢?

這樣,我們再想一下,為什麼林黛玉能夠跟薛寶琴一見如故呢?

因為薛寶琴跟著父親走南闖北,去過各種異域國度。又在真真國見識了異國女子所寫的“五言律”。這樣的生活其實才是林黛玉所向往的。

還有蘆雪廣吃鹿肉的一個細節。

當時湘雲邀請寶琴一起吃烤鹿肉,寶琴說,怪髒的。寶釵就說,吃吧。你林姐姐要不是身體不好,她也會吃呢。

所以,在林黛玉的心中,她一點都不喜歡吃那個用好幾只雞調配出來的茄鯗,更不喜歡一天吃一兩燕窩。她喜歡的就是與姐妹們一起大快朵頤地吃烤肉!

我們是不是可以幻想這樣一幅畫面,寶釵、黛玉、湘雲、寶琴,在露天草坪之上,幾個女子大塊吃著鹿肉,大口喝酒。一起吟誦“多情誰助我千觴”,一起高唱“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