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任達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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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採訪摘要

香港電影圈出了名的“拼命三郎”

田川：

我聽說您昨天晚上工作到凌晨1點多？

任達華：

對，等一下我們就得去趕飛機了，就好像跑步一樣，繼續往前跑。

田川：

這樣不會覺得辛苦嗎？

任達華：

還好，有時候也蠻享受的，有些東西要這樣講出來，或者分享一下。就好像人生，不能什麼都閉在那邊，要開啟自己。

任達華，香港影壇標誌性人物之一。1955年出生於香港，十幾歲開始做模特拍廣告，二十多歲進入無線藝員訓練班，和他同班的有周潤髮、吳孟達。出道40多年，拍了400多部影視作品，見證了香港電影工業最發達的八九十年代，拿下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帝。

從配角到主角，從大佬到警察，從悍匪到殺手，亦正亦邪，或帥氣或匪氣，或跋扈或內斂，或極具城府或重情重義，也有人評價他是香港乃至華語影壇最具“雕塑感”的男演員。“風流舞男”、“黑幫大佬”、“嚴肅警察”、“鄰家大叔”，一定曾在你生命的某個階段或者你家裡的電視機裡，留下過印記。

田川：

您說自己經歷了四個階段，等於是您電影的四條皺紋，這是您總結的自己的四個轉變嗎？

任達華：

對，簡單來說我們都是普通人。就像一匹馬，要先把它養肥才可以瘦身，才可以跑得更快，線條會更好。拍戲也是一樣，我有個概念就是無論影片是大製作還是小製作，你必須把自己基本的性格在戲裡演好。不要因為是小成本影片就隨便演，越小的成本你越是要用心去演。賺了些錢後變成一匹肥馬了，就有多個選擇了。不然就是一匹沒用的馬，不能跑，不能秀肌肉……

△任達華

任達華是香港電影圈出了名的“拼命三郎”。成長於貧寒家庭，11歲時父親因工作意外去世，任達華很小就開始幫母親做工、做家務，因身型優質接拍廣告負擔學費，補貼家用。早年為了賺錢維持生計，也為了把自己“養肥”，最瘋狂的時候，他一年接拍17部影片，任達華說：“沒有年輕時的磨練，鍛鍊好基本功，怎麼能讓自己演技好起來呢？”

任達華：

早年香港電影最輝煌的年代，是團結，互相幫忙的年代，充滿活力和動力。燈光師可以兼做攝影師的工作，演員到現場後會說這個光我們自己弄一下。以前也沒什麼替身幫我們走光，我永遠都在附近，現場OK了我就過去，馬上就可以拍。那會兒膠捲很貴，一NG膠捲就廢了。

電影是一個團體性作品，不是一個人演得好就是好電影。它有群演，有對手，有導演……所有人都做得好，才是一部好電影。團體精神，互相包容，理解，你幫我我幫你，這種時候是很開心的。像許鞍華拍戲就很自由，她放開給你演。這就是拍電影的樂趣，我跟很多導演合作，他們都是這樣。

田川：

對細節把控到極致。

任達華：

對，這是他們對自己電影鏡頭堅持的態度。所以我常說我很開心，很幸運能在電影圈長大，讓我學到他們對電影的堅持。失敗與成功我們管不了，我們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不斷地學習，慢慢加起來，累積起來，皺紋就會多一點點，就等於多點機會。

我們很難想象那個在無數電影中梳著油頭，穿著黑色西裝，抱著女明星，時刻散發著荷爾蒙熟男魅力的任達華，如今已過了花甲之年。2021年12月，任達華和演員肖央主演的電影《誤殺2》上映，我們在電影首映禮上見到了他。

△《誤殺2》首映禮，任達華與觀眾合照

田川：

昨天首映的時候，我發現您會照顧身邊所有的人。我看到有一個觀眾本來想要提問題，但是沒有麥克風，您就把自己的麥克風遞過去了。後來有粉絲跟您打招呼，您說我等一下幫你簽名，然後又說不如我現在就簽好了，您一直都是這樣的個性嗎？

任達華：

我從小就是這樣，從小都是開開心心，想東西比較開朗，比較懂得分享。

在任達華塑造的百面角色中，他最熟悉和最熱愛的角色就是警察。父親是警察，從小幫父親擦皮鞋、皮帶，看著父親穿制服，讓任達華一直對警察這份職業有著獨特的情感。雖然沒能像父親一樣成為一名警察，但卻在多個電影中實現“警察夢”。

任達華：

警察在出差的時候，每一分鐘，每一秒都是未知的。我為什麼喜歡警察，因為警察面對的都是老百姓，都是普通人。我們演戲最希望演的就是普通人，因為普通人才有普通的事，普通的情節來打動觀眾。我讀小說很少，這樣的好處就是不會有框架框住我。同樣都是警察，但是他們的環境不一樣，面對的事情不一樣，對手不一樣，走路都不一樣，這是我想演警察的一個原因。我在100多部戲裡演過警察，但還是想演。

為了演《誤殺2》裡的警察，我瘦了快3公斤，把面板曬得很黑。然後我跟造型師商量，不如我留個鬍子吧，因為我覺得張正義（電影角色）是一個老警察，每一根鬍子都等於他查過的一個案件。那麼多的鬍子，其實是他經歷過的很多故事，查過的很多案件，他什麼都見過。

△《誤殺2》任達華飾張正義

在電影《誤殺2》中，任達華飾演的警察“張正義”，不再是以往高大威猛、冷酷犀利的警官形象，而是一個頭發灰白、滿臉鬍子拉碴、稍顯瘦削、充滿故事的底層老警察。

任達華：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騙不到我”這句話劇本里原本是沒有的。

田川：

這句話是您自己講的？

任達華：

是我自己加的，我說一定要加進去。

田川：

為什麼？

任達華：

不知道是真還是假，他們還在疑惑，但是騙不了一個老警察。當所有人都覺得這個人是黑的時候，張正義（電影角色）覺得他是白的，是乾淨的。

田川：

所以這是您的人生信條嗎？

任達華：

我希望能把角色豐富起來，我覺得這樣就賦予了這個警察更多的生命力，更有他想要尋找真相的內心細節在裡面。

田川：

這個過程中您怎麼評判什麼是真，什麼對於您來說是真的東西？

任達華：

當你不瞭解一個人的時候，你不能對他進行判斷。大家都是公平的，沒有上下之分。用這樣的心態面對所有事情，你就會得到一個真實。拍戲也是一樣，我喜歡早到現場半個小時看環境，看群演的位置在哪裡。演戲要用身體語言，用狀態去帶戲。我也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對的，但我覺得這個狀態是最自然，最用心的表演方式，而不是用對白告訴你12345……20多年前我去敦煌，看到吳作人畫的駱駝，那麼漂亮，但背景是吳作人花了一年的時間，從四川走到了敦煌，這才是過程。每個工種都是一樣的，這是賦予你生命力的過程。

△《誤殺2》任達華飾張正義

越簡單越好，回到最根本

任達華：

我喜歡曬太陽，雖然有時候不一定能有海，但我可以幻想樓下面的車就是船，自己就好像在香港一樣。我現在在香港住的地方後面有山，還能看到海，假日的時候，海上會有很多風帆。有山有海，看到這個畫面你會覺得很舒服，很平靜。但又能有一些東西在流動，不是每天都是一種樣子，就像拍戲一樣。

任達華，今年60多歲，至今仍活躍在香港和內地電影第一線，保持每年出演五到六部電影的產出頻率。他說自己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內地拍戲，三分之一的時間在香港，我們見到他時，他剛剛在福州參加了第八屆絲綢之路電影節，擔任金絲路獎主競賽單元評委，一連看了數十部影片。趕來北京，又馬不停蹄地做了19場電影《誤殺2》首映禮。

△《誤殺2》首映禮

這些年，任達華堅持做身材管理，不抗拒新鮮事物，和年輕導演、演員合作拍戲。他對角色不挑剔，哪怕小角色，也堅持演好每一個鏡頭。

任達華：

有時堅持演五六部影片，都是為新導演拍的。一定要幫新導演拍好的作品，因為有新的導演，新的演員，電影圈才會紅火，這條路才能走得遠。

田川：

您的這種責任感從何而來？

任達華：

電影圈讓我很開心，這樣我可以繼續有電影拍。我40歲的時候可以拍電影，50歲拍電影，60歲拍電影，70歲拍電影，80歲拍電影……

每一個鏡頭，都自我要求做到最好。可能有些電影失敗了，但是你是努力的，你用心去演的角色觀眾是看得到的，就這樣慢慢累積。很多人說你怕老嗎？我說我不怕，多條皺紋就等於我多了一個角色，就像我有那麼多鬍子。

田川：

都是一個智慧。

任達華：

對，都是一個智慧。

△《天水圍的夜與霧》

任達華說自己是一個“觀察者”，幾乎每一部戲，他都要去體驗生活。拍《天水圍的夜與霧》，他飾演在自卑與自大中成長的施暴者李森，一開始怎麼也找不到人物的狀態，任達華一天跑五趟天水圍，找陌生人吃飯聊天，直到跟一個精神恍惚的男子交談過後，角色形象才逐漸清晰。

△《歲月神偷》

為了演好《歲月神偷》裡的鞋匠羅先生，他花了三個星期跑去尖沙咀學做皮鞋，每天上課一樣學足八小時，為了讓表演更真實，在戲裡他一直學著老師傅彎著腰駝著背，以致自己腰肌勞損，但也因在《歲月神偷》中精彩的演繹，拿下第2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

任達華：

演員是很被動的，我看以前拍過的電影就說“哎呀，下部戲永遠是最好的”。電影是有遺憾的，人生也是遺憾的，但是這個遺憾不重要，我下一步會做的更好。有這樣的想法，無論是拍戲或是做任何事情，你都會開心。

1976年我拍了許鞍華的《CID》，那是我的第一部電視劇。後來我等許鞍華等了30年，才又合作了她的《天水圍的夜與霧》。以前想，如果有機會拍羅啟銳的戲就好了，結果夢想成真了，後來拍了他的《歲月神偷》。所以人嘛，應該有夢想，我相信只要你堅持，就可以夢想成真。

田川：

您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喜歡電影，喜歡拍電影的？

任達華：

小時候家裡有一臺爸爸買的老式的，很厚的電視機。每個禮拜五禮拜六，我就和隔壁住的一些小朋友一起看電視。那時候小也不懂，但我就想能不能長大以後，我去演電視裡的這個人。

△任達華

田川：

真正做演員後的體會，跟您當時幻想的演員身份一樣嗎？

任達華：

我堅持啊。

田川：

會累嗎？

任達華：

把這個累變成興趣，就像喝水一樣。白開水什麼味道都沒有，你說好喝嗎？但是每天都得喝。把它變成今天的白開水是蘋果味的，明天是橙子味的，就有堅持了。東西不要想得那麼複雜，越是簡單越是最好。

田川：

但您生存的環境是非常複雜的，您是怎麼做到在複雜之下，還保有那一份簡單的？

任達華：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樣做，但我真的覺得越簡單越好，回到最根本。

上世紀70年代，港劇邊拍邊播，任達華早上六七點開工，第二天凌晨四點收工，在跑龍套中迴圈反覆。為了討口飯吃，他演“風流舞男”走紅，始終尊重對手，保持敬業。一面“黑幫大佬”，一面“嚴肅警察”，時至今日也不禁讓觀眾對任達華浮想聯翩。任達華說自己就是一個普通人，和許多人們熟知的香港電影巨星比起來，任達華可能一直沒有站在C位，但卻把作為演員對待電影和角色的那股認真勁兒和拼勁兒一直延續至今。

任達華：

堅持把自己做到最好，因為鏡頭放在那邊就永遠都在那裡了，它不能重剪，不能重拍。從小到大我都喜歡把每件事情做到最好，堅持很難，但只要你熱愛電影，熱愛自己的工作，就能做到堅持。

田川：

您幾次提到普通人，但您是一個有光環的明星，在我們眼裡你是不同於普通人的。

任達華：

沒有了，大家誤會了，其實我也是可以跟你在大排檔吃飯的。我是60年代出生在香港，以前的生活也是很窮的。要用普通人的心態去想，普通人才有故事啊。

田川：

怎樣從複雜和繁華剝離出來，回到普通人的狀態？

任達華：

心中有愛就有這個東西了，對每一個地方都有熱情，對所有朋友都有熱情。就像我今天說“真的很謝謝群演，謝謝道具哥哥，謝謝攝影師……謝謝你們，因為有你們才能把電影拍得更好，你們比我們辛苦100倍。”你想燈光、道具要先我們兩個小時到現場，最後我們走了他們還在收拾東西。他尊重他的工作，等於我尊重我是一個演員。

我會抱著永遠學不完的心態，你說你已經很好了，什麼都有，有地位又是學霸，但是一山還有一山高。做人應該包容一點，開心一點，互動一點，分享一點。永遠幻想一些東西，世界就會好一點點。

編導：李晗

助理編導：宿暢、李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