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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 | 關於生命和愛,《我們所應知道的一切》

《我們所應知道的一切》

[愛爾蘭]多納爾·瑞安 著

楊懿晶 譯

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8月出版

孕期第十二週,梅洛迪·席伊感受到了體內的翻攪,但她的丈夫帕特憤怒地拋棄了她。她試圖留在當下,擺脫痛苦的過去,但未來即將來臨,過去卻依然攫住了她。小說以梅洛迪的情感為線索,胎兒為基點——前者成為後者的羊水,子宮則如同幽靈,召喚又匯聚了所有衝突和感受,達成精神性的反芻,輸入,直至救贖。

>>內文選讀:

十四周

我第一次看帕特打曲棍球當天就愛上了他。那場比賽他被罰了下去,離開場地的時候,他指了指我,像是在說,那都是為了你。那個捱了他揍的男孩還倒在地上,圍繞著裁判和摔倒的球員爆發了一陣小規模衝突。幾個月前,我和這傢伙在弗洛吉的舞會上跳了一支慢舞,後來在回家的公車上,他忽視了我,轉而向別人獻殷勤,週一又在學校裡說了幾句貶低我的俏皮話,不過迄今為止我都不知道他說了什麼。帕特快步走著,同時摘下頭盔,前額汗溼的頭髮往後捋了上去,陽光打在他的臉上,他熾熱的藍眼睛對上了我的目光。他點了點心臟的位置,穿過傍晚微涼的空氣,大步朝邊線走去。我的雙腿發軟,我覺得自己要昏倒了,布麗迪·弗林還在旁邊說,噢,上帝啊,梅洛迪,他指的是你,她捏緊了我的手臂。我是多麼愛他,是他,只有他。

帕特是我第一個接吻和牽手的物件,直到十三週多一點之前,他還是我唯一吻過的男人。我從沒感受過另一個男人的手撫弄我的臉頰,或是在另一個男人眼裡看到彷彿洞穿一切的渴望。歲月把我們逐漸揉成了一個人,這是我的感覺,而對自己殘忍並不太難。現在我們已經正式分居了,我也終於能把我和他區分開來。就算是在過去充滿恨意的幾年裡,我們也總是緊密相連。

我母親和父親不是很好的一對。她比他高一兩英寸;他們的手一個纖長,一個粗短。她是一個崇尚經典、注重審美趣味的人,而他壓根兒不知道這些詞是什麼意思。她想投身學術界,可從沒做到過。他是市政服務機構的工頭,大部分時間都在路上奔波。我母親身上總是散發著法國香水和昂貴皮革的味道,而我父親總是一身汗味,混雜了某種尖利、沉重東西的氣味,可能是瀝青吧,或是別的讓他整天忙碌的黑色柏油質的玩意兒。我父親不像是她感興趣的型別,也不能讓她興奮。她不會厭倦他,換一個男人她也許會,一個能讀懂她的沉默、洞悉她複雜心緒的男人。她就是那麼看他的。這是我的看法。

一天早上,我聽到她對他說,你到現在也該當上經理了吧。

我的能力幹不了那樣的事,他說。

我聽到她輕蔑地哼了一聲,然後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我聽到一張椅子從桌旁被拉開,又聽到我父親輕柔地說,好啦,好吧。接著我聽到他拿起鑰匙,然後她說,那你能幹什麼呢?你幹什麼呢?你幹什麼呢?你能幹什麼呢?你能有什麼用呢?有什麼用呢?邁克爾?

我聽到我父親說,我不知道。好啦,晚點見。他走後門出去了,他從來不摔門,廚房裡沒有動靜,但我能聞到煙味。我站在走廊裡偷聽,感到周身發冷。

那天晚上我父親回家的時候看起來不一樣了。我還不到十歲,對他的一切想象都是以愛為出發點的。某種孩童的美好憧憬消散了,我眼中始終包裹著他的光暈變得暗淡,忽閃著消失了。我打量著他,不帶一絲情感。他有什麼用呢?

如今回想我當時看待事情的方式,想到我讓母親對他的怒氣滲進我的心裡,我迫切地想要道歉,彌補我的疏遠給他造成的傷害。我讓另一個女人的冷漠玷汙,侵蝕,瓦解了我對他完美的愛意,我甚至並不真心喜歡那個女人,卻又迫切想要變成她的樣子。

那天晚上,我沒有撲進他懷裡,於是他知道有些事情變得不一樣了。我走到門口去迎接他,我們對彼此的態度變得僵硬又尷尬。我突然長大了,不再是個小女孩,他肯定感覺到了;我成了房子裡的另一個女人,成了原本就在那裡的女人的附屬品和衍生品。那個女人,她看起來既需要他又鄙視他,有些時候,很多時候,她還恨他。

他震驚於我的改變,但沒有表現出來。我能從他看我的樣子裡感覺到。他的眉頭皺緊了,伸直雙臂搭在我肩上,他從我眼裡認出了與我母親如出一轍的冷硬,那是他每天都會看到的。他笑了起來,好像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但他早該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我想他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墮落的,從我們開始疏遠的那一刻起,一路變成了一個不中用的普通老頭,一個安靜、無聊的人,滿足於自己的存在,支撐他的只剩下責任,要把這件事情做好的責任,養大一個孩子,照顧一個妻子,支付一連串的賬單,最終什麼也沒得到,沒有柔軟的床鋪可以躺下,枕畔沒有表達謝意的溫言,做完所有的工作後,哪怕做得很好,哪怕他為之工作的人都表達了感激和愛慕,他也無法體會到一絲一毫甜蜜的鬆快。

可他依然愛我,不顧一切地、堅決地愛著我。他也用同樣的方式愛著她,要不然他還能做些什麼呢?

十四歲的時候,我第一次喪失了理智。是我母親的手指崩斷了我腦袋裡的那根弦。看到一串玫瑰經念珠以富有美感的方式巧妙卻不自然地纏繞在那十根手指上。不知怎麼的,我之前沒注意到這一幕,要不就是我看到了卻沒往心裡去。前一晚我們的家庭醫生給我注射了某種藥劑來幫助我入睡,減輕我的痛苦。我們站在家屬的位置上。爸爸和我,如同水星和金星圍繞在我們耀眼的太陽周圍,媽媽的兄弟姐妹被安排在我們旁邊,像是那些距離更遙遠的行星。靠近門口的地方站著表親們組成的小行星帶,沿著前廳一字排開。

我說,爸爸,那串該死的玫瑰念珠在那兒幹嗎呢?她這輩子都沒念過《玫瑰經》。爸爸沒看我。他用力吞嚥了一下,喉嚨裡有什麼在咯咯作響。我記得他蒼白的臉色、咬緊的牙關,只有我能看到他腦袋裡輕微的戰慄,而我情緒激動地站在他身邊。

沒事的,寶貝,他輕聲說,他們都是那麼做的,想當然而已。

想當然?我差點吼出來,我看向拱門另一邊接待處的盡頭,一個比嬰兒大不了多少的表親在前庭裡傻笑著。我從近親的小矩陣裡衝了出去,一路推開那些前來履行義務的人,直衝到露天處。近親、表親、遠親,所有人都在瞪著我,看著我跑了出去;事情突然變得有點滑稽,沒人會預想到這一幕,就像一道閃電撕開了陰沉的天幕。我是衝他去的,而他沒看出來,要不就是他看出來了,卻沒想到我是在衝他發火。我照著那個傻笑的孩子的腦袋,從側面扇了他一巴掌。我的手打在他頭上,發出一記脆響。他只有八歲,最多九歲吧。然後我從他身邊飛速跑開,一把抓起弗蘭克·多利肉乎乎的胳膊。他像個警察一樣站在門口,守著人們放慰問金的盒子。到裡面來,把我母親手上那些念珠弄走。他沒動。到。該死的。裡面來。馬上。

他照做了,衝我父親點了下頭,一臉疲憊的樣子。前門暫時關閉了幾分鐘,那個幾乎不認識我母親的小表親的臉皺成一團,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號著。有大一點的孩子過去抱他,溫柔地讓他輕聲點,並立刻把他帶離了房間。弔唁的人流短了一截,鄰居、朋友、我父親的同事,還有不常來往的親戚們,按照葬禮的秩序排成一列,輪流過來跟我們握手,之後抽身離開這個尷尬的場面。爸爸安靜地站在那裡,臉色蒼白地看著弗蘭克·多利強行分開我母親略顯透明的手指,試圖理順那串倒黴的念珠,最終還是把它剪斷了。

>>作者簡介:

多納爾·瑞安 (1976— )愛爾蘭作家,被譽為“愛爾蘭文學新浪潮的王者”,兩度入圍布克獎。其小說語言節奏獨特,融狂野和詩意,黑暗與甜蜜,悲傷與詼諧於一體,呈現對複雜人性和複雜主題的高超駕馭力。作品已被譯成20多種語言。

作者:多納爾·瑞安

編輯:周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