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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福能再長久一點點,就不僅僅是口腹之慾了

梁實秋寫過一篇回憶胡適的文章,文中描寫胡適的一次請客。

請客地點是在北京或者上海的一家徽菜餐館。大家都知道胡適是安徽績溪人,也就是所謂的徽州人。一行人剛進餐館,門裡的掌櫃就注意到了,朝著廚房裡吆喝一聲:績溪老倌,多加油啊!意思就是囑咐廚師,來客是績溪老主顧,菜裡面要多放油。

這一細節讓我們看到的,並不是梁實秋會吃,也不是梁實秋會寫吃,而是梁實秋會從吃來觀察並描寫人與吃的關係,以及人與人的關係,還有人與時間以及記憶的關係。

大家都知道,吃在中國從來都不是小事,因此上至國家領導,下至平民百姓,都關心吃,也都談吃。多少與此有關,漢語文字中有關吃的文字亦就不少,其中相當一部分還成了文字經典。

這一部分成為文字經典者,多出於中國作家之手,譬如明代作家張岱的《陶庵夢憶》,以及曹雪芹的《紅樓夢》,而不是出自於廚師之手。

中國作家喜歡寫口福飲食,這或許可以與歐美作家善寫昆蟲鳥獸有的一拼。

其實漢語文字中有關花鳥魚蟲的文字亦很多,不過一般讀者印象深刻的,大概還是那些描寫口福飲食的作家文章。其中原因,對於作者而言,或許有不可為外人道或者不盡為外人道之個人“隱私”,不過在讀者看來,這些文字中間的那些人生口福,以及文字之外的那些閒情逸致,無不沾染著中國文化的氣息,甚至就是中國文化渾然天成的一部分。樂此不疲的文人雅士,與沉浸其中的古今讀者,在這裡找到了超越時空相互對話、彼此會心的基礎或交集。

而在中國現代作家中,梁實秋是一個以《雅舍談吃》而出名者,當然梁實秋在這個談吃、寫吃的作家身份之外,還是一個著名的翻譯家、文學評論家和學者。換言之,梁實秋並不是因為“好吃”才出名,或者說並不僅僅是因為“好吃”而知名。

其實梁實秋的“好吃”,也不是我們一般意義上的好吃。如果你讀過《雅舍談吃》,就會發現其中所寫到的“吃食”,並非是什麼常人所不能見、所不能食的珍饈美味,不過是些尋常百姓亦常見之且常食之的普通之物而已。譬如南方人愛吃的湯包、南方人北方人都愛用的火腿,以及醋熘魚、烤鴨、烤羊肉,等等。就連獅子頭這樣曾經的淮揚菜中的一道食物,現在也是街頭巷尾的小攤鋪子裡皆可見到的尋常之物了。

有人讀《雅舍談吃》,讀出來的是“故鄉的味道,是真味”;也有人覺得這是一部雅緻的吃貨指南;還有人覺得《雅舍談吃》就是“憶美食,憶往昔,一道菜,一段情”。這些讀法和說法都有道理,也都算得上是對《雅舍談吃》的“正解”。

如果我們將《雅舍談吃》讀過一遍兩遍,會發現其中所談及的絕大部分食物,今天的讀者不僅吃過,有的甚至已經是我們日常餐桌上的常客。

也因此,無論是《雅舍談吃》,還是梁實秋的談吃,之所以令人流連不已,並非僅僅是其所吃、所談、所寫之物件,而是他寫這些食物的方式,也就是那些文字語言,成為我們今天的讀者,與他所寫的那些食物之間,一道光閃閃的橋樑。有時候在品嚐過了他所談、所寫的那些食物之後,依然會對那些文字語言留戀不已,也就是說,在食物與寫食物之間,也許更讓讀者們留戀的,不一定是食物本身,而是吃食物、談食物以及寫食物之時的那種經驗狀態、情感狀態、審美狀態以及人生狀態。

譬如《核桃酪》一篇。這篇文章所記,表面上看是核桃酪這道甜湯,但實際上是寫日常生活中的家庭親情:

有一年,先君帶我們一家人到玉華臺午飯。滿滿的一桌,祖孫三代。所有的拿手菜都吃過了,最後是一大缽核桃酪,色香味俱佳,大家叫絕。先慈說:“好是好,但是一天要賣出多少缽,需大量生產,所以只能做到這個樣子。改天我在家裡試用小鍋製作,給你們嚐嚐。”我們聽了大為雀躍,回到家裡就天天暱著她做。

其實,這裡的核桃酪,不過成為了寫作者與父母親、與家人親情及早年生活記憶之間的一道“中介”而已。

《雅舍談吃》中不少文章,並沒有詳細地描寫這些食物的製作細節,只是輕描淡寫地提到它們的一些特點,因此它並不是一部食譜。而且這些特點更多的也並非食物的純物理狀態,而是與寫作者的經驗記憶相關。倘若有讀者想循著《雅舍談吃》中所寫的那些文字,來追溯製作其中所寫的每一道食物,即便是能夠復原製作每一道食物,吃過之後也未必能復原《雅舍談吃》文字中的那些感覺。因為那些感覺,甚至那些文字,都是無法複製的。

不妨來引述梁實秋在《媛姍食譜》“序”中的一段文字,來看看直到晚年,梁實秋對於人與食物之關係的體驗認識:

這些談吃的文字,……隨便談談,既無章法,亦無次序,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我不是烹調專家,我只是“天橋的把式?——淨說不練”。遊徙不廣,所知有限,所以文字內容自覺十分寒傖。大概天下嘴饞的人不少,文字刊佈,隨時有人賜教,有一位先生問我:“您為什麼對於飲食特有研究?”這一問問得我好生惶恐。我幾曾有過研究?我據實回答說:“只因我連續吃了八十多年,沒間斷。”

人吃,是為了活著;人活著,不是為了吃。所以孟子說:“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小以失大也。”專恣口腹之慾,因小而失大,所以被人輕視。但是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這個“小”不是絕對不可以談的。只是不要僅僅成為“飲食之人”就好。

《朱子語錄》:“問:‘飲食之間,孰為天理,孰為人慾?’曰:‘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慾也。學者須是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方始是學。”我的想法異於是。我以為要求美味固是人慾,然而何曾有悖於天理?如果天理不包括美味的要求在內,上天生人,在舌頭上為什麼要生那麼多的味蕾?

偶因懷鄉,談美味以寄興;聊為快意,過屠門而大嚼。

這段文字,為大家所欣賞者為最後一句話——“偶因懷鄉,談美味以寄興;聊為快意,過屠門而大嚼”——從這裡我們也可以找到進入到《雅舍談吃》這部飲食小品閱讀理解的一個入口。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深奧的哲學的、人生的大道理隱藏其中,不過是日常的飯桌上、飲食中觀察、體會人生與生活的一種方式、一種狀態,以及一種境界而已。

每逢佳節,多少返鄉遊子在與家人鄉鄰歡聚的同時,定然會有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的時刻。而無論是“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的豪情熱鬧,還是“紅泥小火爐,綠蟻新焙酒,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清淡寂寞,其實都能夠讓我們在飲食與口福之外或之餘,體驗到人生及現實不同的處境,亦由此而生成一些新的感悟甚至於覺悟。

而《雅舍談吃》如果說一定有所深意和寄託,那也一定是既在“吃”內,又在“吃”外。能夠體驗到“吃”之內著多,而能夠覺悟到“吃”之外者,大概就不一定那麼多了。想來這大概也是《雅舍談吃》在讀者當中至今不衰的緣由之一吧。

(段懷清,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