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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把所有的豪放,都藏在臨安城的那一晚,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青玉案·元夕》是不是辛棄疾最好的詞,我不敢確定,但肯定是一首讓你“無法逃離”的詞。

一方面,如今有一家讓你很難逃離的網際網路公司以此為名,另一方面,即使你不明白這首詞用到的任何典故,只要讀到最後一句,就能感受到某種意境,彷彿置身其中,無法忘懷。

這首詞其實並不複雜,你肯定聽過這樣的解析,這是一個元宵節的夜晚,熱鬧與喧囂中,卻有一位女子與這世界格格不入。有人說,辛棄疾是在寫他自己,壯志難酬,孤掌難鳴。

這是一首公認的好詞,但也有人提出反對聲音,認為這不過是一場俗套的“豔遇”,辛棄疾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為追尋美人蹤跡,尋找千百度,終於在燈火闌珊處,覓得佳人。

甚至有知名學者認為,辛棄疾不過是個“油膩”的老男人,他的詞經常莫名其妙拉女人出境,格調不高,這樣的詞又何談境界?

可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裡又說,辛棄疾的詞是人生最高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一邊是油膩老男人,一邊是人生三境界,那麼這首《青玉案·元夕》到底寫了什麼?說它好又到底好在哪裡呢?

故事要從一次“生死時速”講起。

一、一見三嘆息

正月十五元夕節的當晚,辛棄疾在宣德門見到比城樓還高的巨大登山,皇帝在城樓上出現,接受臣民的歡呼,辛棄疾轉身看到身後奔湧的人群,往事像潮水般將他淹沒。

公元1162年,紹興三十二年閏二月,建康城。京東招討使旗下統制官王世隆,急匆匆進宮報告宋高宗,辛棄疾回來了。

宋高宗趙構親自接見,他有些意外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聽他訴說這段日子的經歷,邊聽邊發出感嘆。

趙構到底在感嘆什麼?

就在一年前,公元1161年,金主完顏亮決定再次南侵。

完顏亮曾寫過一首詩:

萬里車書一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

屯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此時他覺得是時候去西湖轉轉了,於是發動南侵,而打仗自然需要軍費,他便以借民間五年稅錢的名義大肆搜刮民脂民膏,這極大地激起民憤,中原各地民眾紛紛起義反抗。

當時在濟南也有一支起義軍,為首的名叫耿京,從6個人起兵,到後來發展到25萬人。辛棄疾也在起義之列,在山東歷城拉起一支2000人的隊伍,加入了耿京。

由於辛棄疾參加過金朝的會試,所以被耿京任命為掌書記。

1161年10月,金廷內部發生政變,金主完顏亮被部下所殺,金兵北歸。雖然南下是停止了,可北方各路起義軍的形勢卻日益艱難,於是辛棄疾建議耿京,為長遠考慮,必須聯絡大宋。

耿京採納了辛棄疾的建議,於是讓副手賈瑞帶領10人去南宋朝廷接洽。賈瑞擔心自己面對南宋士大夫的問詢,希望帶一位文人同往,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記載:

“瑞曰,如到朝廷,宰相以下有所詰問, 恐不能對, 請一文人同往。京然之,乃遣進士辛棄疾行, 凡一十人。”

於是辛棄疾跟著賈瑞一起到建康面聖,此時的辛棄疾不過是陪同前往的文人,主要負責文字工作。

宋高宗當然很高興,有那麼大一支隊伍“從天而降”,雖說並不是正規軍隊,但這證明北方淪陷的子民還心繫大宋,政治象徵意義顯然更大。

於是耿京被封天平節度使,賈瑞封敦武郎閣門祗候,辛棄疾也得了個右承務郎的官職,其餘200餘人都有官位。接受了朝廷任命,辛棄疾一行人就準備回去覆命。

可他們還沒到山東,前方傳來訊息,主帥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所殺,張安國已經領兵投降金國。

發生這樣的變化讓所有人始料未及,但更麻煩的在於,現在他們這群人該怎麼辦?

此時擺在這夥人面前的,有幾條路,要麼直接南歸,回去也是死路一條,投靠南宋朝廷可保性命,可這樣回去並不會受什麼待見;要麼回去為主帥報仇,但就靠他們這幾個人,要報仇又談何容易;要麼大家各自散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找個山頭,落草為寇。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就是從不走命運安排的道路。

眾人都拿不定主意的時候,辛棄疾站了出來,提出了一個瘋狂的想法。

他要生擒張安國,並將他帶給南宋朝廷發落。

歷史上沒有記載辛棄疾是如何說服眾人的,但最終,一共有50騎人馬跟著辛棄疾。

我想講講這50騎的構成,他們是賈瑞和辛棄疾一行十一人,還有南宋朝廷京東招討使旗下王世隆護送辛棄疾他們的十數騎,以及來通知辛棄疾,耿京被害的“忠義人馬全福”帶來的一批人。

這些人彼此可能認識,也可能是第一次相見,他們都是默默無聞的小人物,也許昨天還在為哪家米更便宜而猶豫不決,可今天,他們都毅然選擇了跟隨辛棄疾,明天,也許他們能回來,也許永遠停留。

這一晚,這50騎人馬默默前行,一路向北,在風雨中逆行。

回到山東,辛棄疾他們打聽到,張安國已經在金兵營帳中,此時駐紮的金軍規模大約是5萬人,50計對5萬金軍,辛棄疾有勇,但不是個莽夫。

經過仔細偵察,他們摸清了張安國的作息,並打探到這一天張安國將參加金兵的宴會。當天晚上,辛棄疾假扮成金兵,潛入營帳,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以天神下凡的姿態將張安國擊倒,並迅速捆綁上馬,飛奔出營。

在場的金兵都懵了,剛開始只以為是自己人打鬧,然後才發現事情不對,竟然有人敢在幾萬人的金軍營地搶人,這才想起去追趕。史書記載:

“赤手領五十騎,縛取於五萬眾中,如挾毚兔,束馬銜枚,間關西奏淮,至通晝夜不粒食。”

這段萬人中擒敵將的情節,就如同說書人嘴裡的故事,但這確實真實發生了。

辛棄疾南下的這一路,趙構其實也挺熟悉,在剛即位的那段時光,逃命是朝廷唯一的主題,中國歷史上被迫逃走的帝王不少,但被人追到逃亡海上的皇帝,趙構恐怕是獨一份。

這也難怪宋高宗會感嘆。

宋代洪邁在《稼軒記》裡記載:

“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嘆息,用是見深知。”

感嘆歸感嘆,英雄歸英雄,如何安排這位“歸正人”,朝廷內部是有分歧的。

當然,初來乍到的辛棄疾並不知道這些,他的志向很簡單,收復國土,打回老家。

在等待朝廷任命的時候,他寫過一首《漢宮春》:

春已歸來, 看美人頭上, 嫋嫋春播。

無端風雨, 未肯收盡餘寒。

年時燕子, 樸今宵、夢到西園。

渾木辦、黃柑薦酒, 更傳青韭堆盤!

卻笑東風從此, 便燻梅染柳, 更沒些閒。

閒時又來鏡裡, 轉變顏。

清愁不斷, 問何人, 會解連環?

生怕見: 花開花落, 朝來塞雁先還。

此時的辛棄疾還想和塞雁爭誰先北歸。

朝廷最終決定,辛棄疾任江陰籤判。籤判是個文官閒職,說沒有失落是假的,但自己畢竟才23歲,就在前不久剛以一種顛覆所有人觀念的方式登場,現在他終於找到了組織,站在他身後的是大宋朝廷,北歸不過是時間問題,一切都在走向美好。

但他想錯了。

二、美芹十論與九議

26歲那年,辛棄疾和範如玉結了婚,范家和辛棄疾一樣,都是“南歸人”,範如玉的父親範邦彥是宋徽宗時期的太學生,靖康之難後陷落北方,被迫成了金朝的一位縣令。

辛棄疾起義那會,範邦彥開門投誠,將轄地交由宋軍,舉家遷移南方。

雖然到了南方,也成了家,範如玉仍時常有一種漂泊感。

婚後數年,夫妻倆始終是租房度日,經濟因素倒是其次,問題在於辛棄疾沒法在一個地方長久幹下去。

1164年,辛棄疾在江陰籤判幹了2年任滿,改任廣德通判,不到3年,又調任建康府通判,

“什麼時候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家呢?”範如玉也曾偶然流露出這樣的念頭。

別人都有自己的家鄉,可他們的家在哪裡呢?在北方,在那個無法回去的北方。

雖然始終在漂泊,辛棄疾的官職也在逐步提升,在建康府任上,辛棄疾得到主戰派葉衡推薦,進京面見剛即位不久的宋孝宗,對策延和殿,闡述對金策略。

辛棄疾獲得了升遷,可離收復中原的目標卻越來越遠。他成了京官,職位是司農寺主簿,分管糧食,辛棄疾後來號稼軒,和這段經歷也不無關係。

朝廷也並非毫無作為,素有恢復中原之志的孝宗即位後,於1163年,命樞密使、江淮宣撫使張浚為都督,發動北伐。戰事初期非常順利,宋軍一度攻破宿州城,宋孝宗親自發出嘉獎令:

“近日邊報,中外鼓舞,十年來無此克捷。”

可最終前方將帥因獎賞不厚失和,導致官兵不滿,最後反而輸掉了戰爭,史稱“符離之戰”。

此時主和派又佔了上風,要和金軍議和,最後達成協議,宋對金稱侄皇帝,不再稱臣。每年向金貢獻銀、絹二十萬兩匹。這一年恰是宋孝宗隆興二年,史稱“隆興和議”。

這又是一次恥辱的議和,本來孝宗皇帝打算養精蓄銳,再打一戰,可是身邊主和派的聲音越來越高,辛棄疾決定做點什麼。

於是他白天處理案牘,晚上構思復國之策,一共寫下10篇奏章,分別是:

《審勢》《察情》《觀釁》《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詳戰》。

從如何制定戰略,刺探敵情,到戰爭準備,後勤補給,再到具體如何打仗,甚至到如何接應北方的軍民,都有十分詳細的闡述,不僅有理論基礎,更具有相當的實操性。

辛棄疾給這10篇奏章取名為《美芹十論》,美芹出自《文選·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

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反對司馬氏,不願意出仕為官,司馬氏逼迫嵇康的朋友山巨源去勸他,嵇康一不想為官,二來不想讓朋友為難,於是寫下這篇絕交書。

美芹是文章最後一句,說以前有人以為美芹就是最好吃的食物,於是拿去獻給君主,誰知道對君主來說根本就是無用之物,所以你覺得我是美芹,可對司馬家實在是沒什麼用啊。

這也就是“美芹獻君”的典故,辛棄疾以美芹為《十論》的標題,是表示自謙。

可這美芹的命運似乎也暗合典故,奏章呈上去以後就石沉大海,杳無音訊了。

又過了幾年,主戰派虞允文拜相,辛棄疾覺得又有了希望,可葉衡卻認為虞允文年事已高,已經沒有當年的進取心了,於是辛棄疾決定再給虞允文上幾條建議。

他又一連寫了九篇文章,合稱《九議》,前三篇論述敵我形勢以及北伐的戰略任務,中三篇指出抗金的詳細戰術,後三篇則是後勤保障工作如何實施。

辛棄疾去拜見虞允文,得到的回覆是,詞寫得不錯,未來能在文壇有一番作為。

不論是《十論》還是《九議》,最後都落了空,這些年,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

三、元夕節的那天

《青玉案·元夕》具體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所寫,其實一直沒有定論,但很大可能,這首詞寫於辛棄疾在臨安期間的一次元夕節。

元夕也就是元宵節,和現在不同,元宵節在唐宋,可以說是最重要的節日之一。

南宋吳自牧在《夢梁錄》裡記載:

“元夕之時,自十四為始,對支所犒錢酒。十五夜,帥臣出街彈壓,遇舞隊照例特犒。街坊買賣之人,並行支錢散給。此歲歲州府科額支行,庶幾體朝廷與民同樂之意。”

元宵節從正月十四持續到十六,節日期間有專門的舞隊,也就是遊行表演的隊伍,官府的人遇到舞隊,都要給賞錢。過節時出來做買賣的商戶,製作煙火的花火商人,同樣都有賞錢。

推而廣之,只要為元夕節出力的,費用都由官府報銷,想在那天發筆小財也未嘗不可。

有些富庶的人家,也會在那天在家裡掛上風格各異的燈籠,在門口擺上各色茶水點心,來往的人都可以駐足停留,免費品嚐。

在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裡,上元節,也就是元宵節,唐玄宗造了一個巨大的燈籠,和百姓一起賞燈。

這個傳統在南宋仍然延續,皇帝會在宣德門造一座巨大的燈山,當天二鼓時分,皇帝會駕臨宣德門,乘著小轎出來賞花燈,然後登上宣德門城樓,百姓在那天可以“一睹龍顏”。

這是臨安最輝煌絢麗的一面,正如辛棄疾所寫的那樣: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而所有的煙火、寶馬、香車其實都是陪襯,因為美人即將出場。

《夢梁錄》中記載:

“公子王孫,五陵年少,更以紗籠喝道,將帶佳人美女,遍地遊賞。”

有句話說,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月十五的那一晚也是一場巔峰對決,貴公子們攜帶的佳人關乎他們的品味、財力和影響力。

佳人們頭上的髮飾關乎金銀首飾匠手藝的高低,她們身上的服飾關乎衣裳鋪來年的生意,她們肌膚上飄散的香味關乎制香人手段的好壞。

最豔麗的花將在這一夜綻放,美人們的光輝讓臨安城熠熠生輝,所有人彷彿都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整座臨安城在這一天才真正醒來。

絢爛的煙火在臨安上空綻放,巨大的燈山將黑夜點亮,無處不在的燈籠支起了一座不夜城。

冬日的寒冷被人潮驅散,辛棄疾被這浪潮裹挾,在臨安城的街道四處漂流。他想起南歸的那一天,被萬人簇擁著進城,本以為即將開啟自己的傳奇,可那不過是謝幕後的返場。

南歸已經12年了,和他一起回來的那些人,正在融入南方的喧囂和繁華,關於北方的記憶正逐漸死亡。

只有辛棄疾,被困在往日的時光裡,落寞而迷茫。

人潮都在向燈山聚集,卻有一位女子從人群中離開,彷彿對辛棄疾說,來找我。

更多人從四處湧來,阻擋住前進的方向,唯一能辨認的,是女子頭上的冠飾,一件是鬧蛾、一件是雪柳,都鑲著金絲。

那一縷金線在夜色中劃出一道光的殘影,於是,辛棄疾開始奔跑。

穿過洶湧的人群,順著那道光的痕跡,女子消失在巷口的拐角,巷子的盡頭是一團陰鬱的黑暗,看不清腳下的路,唯有香氣氤氳。

辛棄疾追了過去,穿過黑暗的一瞬間,是一陣刺眼的光芒。

這是一條山路,跑上山頂,有一老一少,老人指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土地,向小孩唸叨著,這都是我大宋江山。

他剛想上前,腳下的土地開始崩塌,他突然落到了飛馳的馬背上,在他的前面,有一騎迅速從他身邊略過,接著又是一騎,總共是十二騎,在路的前方,是一位將軍模樣的人在仰天長嘆。

奔跑的道路從大道變成密林,前方有兩騎人馬在上演追逐與逃亡,跑在前方的是個和尚,後面追趕的則是一位白衣少年,少年縱馬向前,手起刀落,與和尚一起翻滾下馬的,是一方符印。

辛棄疾忽然明白,老者、少年、以及失敗的將軍,都是他過去的經歷和念想,他不斷的奔跑,從少年奔向中年,身邊的人一個個逐漸掉隊,在倒下的一剎那,他們好像將什麼東西交到辛棄疾手裡,口中喊著什麼,消散在風中。

辛棄疾就這樣一路跑著,奔向深邃的黑夜,尋找光明的路,身後揚起歷史的塵埃。

三更時分,最深的夜籠罩整個臨安城,人群逐漸散去,辛棄疾站在大街的中央,彷彿剛從夢中醒來。空中亮起最後的煙火,有那麼一刻,將城市點亮,在辛棄疾抬頭的一瞬間,瞥見金色的鬧蛾和雪柳。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