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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視點】李光耀:如何讓自己的學術成果在歷史上保持存續?

塔拉確實是個傳奇,說她是個傳奇,不是因為大學前從未接受過教育的她考上劍橋大學,而是因為她在脫離家庭的過程中,在糾正無知與偏見的過程中,在重塑自我的過程中,聽到了這個世界在歷史程序中所經歷的相似的回聲。當一個人帶著切膚之痛的親身經歷與學術研究所面臨的真實問題同軌時,她便不會輕易被流行空洞的學術話語裹挾,而能做出真正的反思與有價值的迴應,我似乎完全可以理解她能寫出那篇在導師看來“幾十年來最好的論文”的原因了。塔拉看見的不是歷史,她看見的是歷史學家,那些專業研究歷史且寫作歷史的人,那些歷史的守門人。是他們在推動大眾對歷史的理解,也是他們的偏見與偏狹,在左右著世界對過去與當下的理解。

他們的視角在型塑著大眾認知歷史的方式,塔拉原本想要去學習音樂最終卻被歷史召喚,不是因為她對學科知識的痴迷,而是因為她在肖恩喊她黑鬼時,想起在大學課堂上她學到的黑人運動歷史,她知道“黑鬼”在某個時期意味著怎樣的歧視,而歧視被修正的過程,也是黑人在爭取自由的過程。肖恩在用黑鬼這個詞叫她時並不知道自己所使用的話語,來自於自視甚高的白人權威。她在“黑鬼”的話語中,辨認出黑人在白人至上權威話語中不得不成為奴隸的過程,辨認出了權威如何假借“權力”“話語”去塑造他者的自我認同,甚至奴化他者的過程。

本質上,這與在她成長過程中那些來自父親話語難以消弭的印記有著某種同構關係, 她進入大學受教育的過程,讓她知道誤解被糾正,對於一個人的自我重塑,有多重要。而對世界來說,從希特勒讓人們相信猶太人低賤罪惡,自詡正義地去參與那場瘋狂的大屠殺;到讓世界相信人人生而平等,去懺悔與反思那場罪孽深重的大屠殺——同樣是一個從傳播偏見到糾正重大誤解的過程。  只有去打破它們,被奴役的人才有可能通向自由。

而奴役塔拉的除了父親的偏執、母親的善變,還有肖恩的瘋狂。已經數不清在塔拉的回憶裡,她被打過多少次,除了第一次頭被摁入馬桶的屈辱感來自於暴力本身之外,其他次的回憶幾乎全是出現在有旁觀者在的場合,屈辱感不再來源於被打,而是來源於被他人看見自己被打,來源於在曖昧物件查爾斯、崇拜的哥哥泰勒、街道路人面前暴露自己在這樣的家庭生存有多脆弱與無能為力。所以每一次被打,她用大笑代替疼痛本該有的尖叫,為了自欺欺人也為了讓路人相信這只是一場無足輕重的玩笑。在這種時候,塔拉甚至沒有想過求救,比起肉身的折磨,她更受不了的是尊嚴喪失的屈辱。

在塔拉的回憶裡,肖恩最開始是那個會耐心教她騎馬並且在馬兒失控狂奔,塔拉險些喪命時救她一命的好哥哥,後來他卻比不可理喻的父親更加讓人恐懼,對親密愛人的情感操控和對妹妹的喝令操縱是一樣的心態——證明自己的權威至上,不可挑戰,訴諸暴力是他唯一能建立這種權威的方式。我有時覺得肖恩才是個傳奇,他明明曾經在我面前死過很多次,卻每次都死而復生,我想我對他的將死有著同塔拉一樣複雜且羞於直言的心態。

一方面,我真實地希望他可以儘快死去,在拖車上,在撞上牛的摩托上,無論在哪裡都可以。另一方面卻像塔拉一樣害怕自己的這種感受,害怕承認自己會因為一個人的死去而鬆掉一口氣。至今仍讓我覺得費解的,還有肖恩之於塔拉而言的影響。我絕對相信那種影響不只來自他所施加的暴力回憶,因為塔拉說,他“定義”了她。這不只是一個關於重大誤解被糾正的過程,還是一個關於被傷害與自我痊癒的過程。

當塔拉父母和肖恩那些如同虛構的我無法將其與現實真正對接的行為在科學上有了對應的解釋——躁鬱、精神分裂,我才慢慢地把這部書當成一本回憶錄,而不只是一個故事或一本小說,但即便如此,我仍然覺得塔拉在與想象出來的風車巨人搏擊的過程,痛苦而虛幻。

無法想象那個已經被劍橋接納的女博士,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部接著一部看電視,企圖自我麻痺;也無法想象她會為了被原生家庭重新接納而步步退讓,欺騙自己的真實記憶,去把父親的記憶當作真實。父親用虛假的話語,驅逐自己女兒的自我。我以為要對抗這種虛假不難,但韋斯特弗幾乎傷痕累累,才勉強穿過那片與家人撕裂的泥沼。她在自己27歲生日那天提交自己的博士論文,在比我稍大一些的年紀裡,她已經經歷了我所無法相信甚至無法想象的人生。那些受傷、暴力和來回變換的忠誠真的會因教育而被修復嗎?我覺得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