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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前夫送來一筆錢

1

“你別碰我!”

雖然說著這樣拒絕對方接近的話,但楚芳的身子其實是向外的,她護著身後的門,死活不讓蔣金鑫上前一步。

蔣金鑫原本是抱著楚芳的胳膊的,他知道她會生氣,會發火,所以一開始就準備死纏爛打。看楚芳這麼叫喊,活像他是個流氓,下意識一畏縮,蔣金鑫被楚芳甩開,差點撞到老式的防盜門上。

憑什麼啊?

這是他的房子,就連楚芳,也是他租了個解放牌卡車娶進門的。如今八年沒見,就不讓他進門了?

這是什麼道理?

可楚芳不讓他進,他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這麼多年沒見,楚芳不像當初那麼苗條。如今臉蛋是圓的,屁股是圓的,往那裡一站,帶著一種從內到外的盛氣凌人,貴妃似的。

“我是誠心要回來。”蔣金鑫說:“這些年我想孩子啊,也想你,沒有一天不想的。”

楚芳臉上的怒氣沒了,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可怕地大笑三聲說:“2011年春天你賭博把房子都輸掉一去沒個人影,八年來你連個電話都沒有,我後來問了,你走的時候帶著一個相好的。現在你回來,門兒都沒有!”

“別聽他們胡說。”蔣金鑫訕訕地解釋:“我哪兒有相好的,不是怕打電話回來暴露地址,引得人家去追債嗎?再說了,房子不是你還住著,怎麼就輸掉了?”

楚芳抬手敲著防盜門,敲得“咣咣”直響:“大眼瞅瞅!這房子是我孃家花了十五萬塊給債主,要回來的!協議就在櫃子裡鎖著,你要想看現在就給你拿。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她的嗓門可真大,因為房子是一樓,老式的樓道口直通小區院子,惹得左鄰右舍跑過來看。

“喲,這不是小蔣嗎?回來了?”還有個大媽認出了蔣金鑫,一邊笑著跟他打招呼,一邊瞅楚芳。那眼神裡帶著些看熱鬧的興奮。

蔣金鑫有些得意:看看吧,如果這娘兒們不認他,左鄰右舍都不同意。

他清清嗓子,像是要上臺講話,大聲說:“大家給評評理,我老婆楚芳,不讓我進門,對不對?”

看熱鬧的人靜了靜,他們的眼睛看看楚芳又看蔣金鑫。怎麼都是幸災樂禍或者像有難言之隱,沒有給他助陣的呢?

場子冷得差不多了,楚芳也學著他清了清嗓子說:“是不是忘了跟你說,我可不是你老婆了,我現在是老趙的老婆。”

2

老趙是誰?

蔣金鑫皺著眉頭左右看看,跳起來:“你這娘兒們敢不認你男人?”

楚芳就要開口,圍著單元門口的人群一陣騷動,有個提著大水杯的男人從後面擠出來。他看起來比楚芳還要年輕些,眼裡有些疲憊,鑽出人群看到楚芳,愣住了。

楚芳指著他:“我男人,老趙。”

老趙還沒反應過來,蔣金鑫就從臺階上跳下來,揮拳朝老趙打過去。老趙抬胳膊擋住他,這邊人多,倒是看起來都跟老趙一夥兒,把蔣金鑫攔住架起來。

“趙哥,打不打?”有個小年輕還問。

“打什麼?”老趙皺著眉:“弄家裡去吧,我跟他談談。”

蔣金鑫亂踢著腿身體拼命扭動想要掙脫,臉憋得通紅很快鼻涕眼淚流一臉:“這什麼世道啊,你們都護著姦夫淫婦啊!”罵罵咧咧個不停。

小年輕把他往屋子裡一丟,拍拍手出去,他還坐在地上抹著鼻涕。

楚芳不願意跟他多廢話,丟給他一份《離婚判決書》。

是本市的法院檔案,說判決透過楚芳的離婚申請,時間是2015年。

“我不信!”蔣金鑫瞪著眼:“我不在,誰給你籤的字?誰給你蓋的章?”

楚芳站在蔣金鑫面前,恨不得踢他一腳。還是老趙把她拉開,讓她出去轉轉,他和蔣金鑫聊聊。

蔣金鑫這才知道,2015年,因為他已經離家四年沒有音訊,楚芳向法院提交了離婚申請。法院調查了三個月,在收集到他們已四年沒有共同生活且蔣金鑫徹底失蹤的證據後,判決楚芳離婚,並且撫養兒子蔣豐。

蔣金鑫徹底傻了眼。

老趙上前把他拉起來讓他坐在沙發上,他本來還掙扎著不起來,但是因為體重挺輕,老趙一把就把他提溜起來。蔣金鑫這才坐下來打量這個房子。仍舊是當年那個房,可是牆壁被貼了桌布,電視機也是新的,背景牆上還是最近流行的貼金花磚。一個半米大的中國結掛在電視上面,看著喜慶祥和。

這不再是他的家了。

“我兒子呢?”接受現狀後,他顫聲問。

“小豐在市一中上學,成績很好,你放心。”老趙說,臉上掩不住的自豪。

市一中,那是全市升學率最高的中學。他記得自己走的時候孩子還在上小學,成績差得一塌糊塗。真是沒想到。

“你是做什麼的?”

“我啊,”老趙憨憨地笑了:“我是咱們13路公交車上的司機,這不是才下班嗎?”

公交司機收入都不高,蔣金鑫放心了些。他扭過頭對老趙說:“你問問楚芳,我早就不賭了,賺了三十萬,想回家,問問她什麼想法。”

3

“他有病吧?甭說是三十萬,就是金山銀山,也別想讓我理他。小豐不會認這個爸爸的。”

楚芳一邊剝白菜一邊大罵,把白菜剝得就剩下一小團。老趙彎腰去灶臺下撿拾被她丟掉的好葉子,順便輕輕推擠著把她從洗菜池子邊推開。

“你看你……”他聲音低緩地勸她。

楚芳已經很久沒有提起過前夫,也很久沒有心情不好。如今提起他,又想起那些年的委屈,溼了眼眶。

老趙完全能理解她對蔣金鑫的惱恨。

那時候他寫了欠條給賭場放貸的,自己還不上乾脆帶著相好一走了之。每日裡楚芳夜裡正睡著,砸門聲就把孩子嚇得大哭不止。她爬起來抱著孩子一起哭,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在孃家還算殷實,哥哥出來跟那些人談判,把連本帶利20萬的欠條劃成15萬還上,她這才能睡個安穩覺。

楚芳學歷不高,為了養家餬口,在超市找了個上貨的工作。每天把蔬菜水果從車上卸下來,一箱一箱開啟挑揀分類搬運,累得晚上躺床上渾身僵硬。每個月工資發下來,要先把蔣金鑫之前欠下的債務還上,餘下的她娘倆節衣縮食地過。好在她人還算機靈,後來瞅了個機會,跟一個菜棚農戶合作,自己販菜賣菜,收入才好了些。

老趙認識她的時候就心疼她太辛苦,這兩年倆人結婚,乾脆給她在菜市場弄了個小攤。菜市場有棚子,起碼不用風吹日曬了。

好不容易日子有了奔頭,那個讓她辛勞半生的前夫又冒出來,楚芳當然生氣。

“你去跟他說吧!”楚芳恨恨地:“我不會讓孩子認他。”

老趙點頭,尋思著怎麼打電話合適,他還沒打,那邊蔣豐在學校打電話,吞吞吐吐說:“媽,我爸回來了?”

4

蔣金鑫直接去了學校,拿著他的戶口本找到老師,說要見孩子一面。

楚芳氣得把洗菜筐都摔了。

都怪她這些年雖然辛苦,但是沒有跟兒子說過太多蔣金鑫的壞話。本來她要講的,但也不知道從哪兒撿到一本破雜誌,上面說不要把自己的情緒傾倒給孩子,影響了孩子的心智健康。

這下好了,養大的崽子直接被拐走。

晚上蔣豐回來時雖然假裝沒事,但楚芳看他走路都是飄的。寫完作業蔣豐從屋裡出來拿了個蘋果,一邊吃一邊打量楚芳的神色。

楚芳按捺著不動,熊孩子終於忍不住,問:“媽,你還惱著我爸呢?”

“他跟你說什麼了?”楚芳瞧著老趙正有一眼沒一眼地看電視,覺得一家人還是把話說開了好。

自打她和老趙結婚,他就把蔣豐當親兒子看。雖然輔導不了作業,但是捨得給他請家教找好老師輔導。平時孩子忙著學習她忙著賣菜,老趙下班在家,常常把她孃兒倆的衣服都洗了。有一次蔣豐打球骨折了,他硬是住在學校,揹著孩子上下樓學習吃飯一個月。

如今這小崽子要敢翻臉不認人,她楚芳第一個不同意。

5

“說讓我給他做件事,回頭他的錢都是我的。”蔣豐倒是沒藏著掖著,看起來挺高興。

“你缺錢花?”楚芳站起來看著蔣豐,斥責他:“我和你趙爸什麼時候短過你吃穿?”

老趙也扭過來頭,勸楚芳:“別對孩子這麼厲害。”

蔣豐咬了一大口蘋果在嘴裡,還沒嚼呢,這會兒急著說話,乾脆吐到手心裡,慌忙解釋:“我就想著他那錢也不少,我趙爸不是神經疼沒錢去北京手術嗎?這一次我賺了他的錢,咱們去北京治病。”

楚芳啞在原地,她看到老趙“呼”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也不看他倆,背對著身子慌忙走去衛生間。

楚芳踱步過去看,老趙正在擦眼淚。

她扭頭出來,對蔣豐下命令:“你馬上就到高三了,學習緊任務重,甭管是什麼事,不給他幹。你爸的手術費,我倆能湊出來。”

“得令!”蔣豐笑著站起來,把手心裡的蘋果重新吃回去,溜達走了。

隔了一個月,楚芳都覺得這事兒翻篇了,蔣豐班主任的電話打過來。

“你們家快過來個人,有個男人跪在我們教師辦公室,怎麼攆都不走,口口聲聲說他兒子不要他了,他不活了。”

6

教師辦公室亂作一團。

蔣金鑫蹲在地上哭,一邊哭一邊跟老師訴苦,說他老婆趁自己外出打工找了個野男人不要他了,不光不要他,還不讓孩子要他。

他堵著教室門,搞得該上課的老師沒辦法出去,外面的學生探頭探腦地看熱鬧。

楚芳氣得腿都是哆嗦的,她上去就踢蔣金鑫,被老師攔下來。

還是老趙出面,說一個大老爺們兒這樣實在不妥,你快站起來,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就算認孩子,也不是這樣的急法兒啊。

說完把他拉起來,老師們慌慌張張出去,裡面就剩下班主任和他們三個。

蔣金鑫看看怒氣衝衝的楚芳,再看看老趙,這才說了實話。

他得了肺癌,離死不遠了。

至於想讓蔣豐為他做的事,是等他死後以兒子的身份給他摔火盆封墓土。

“我生了兒子,也養了好幾年,不想死後成了野鬼。”蔣金鑫這麼說。

“現在誰還摔火盆封墓土?那都是陳規舊俗。”老師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鬧了這麼久,原來竟是這個原因。楚芳抬頭看他,看他臉上深黑的眼窩和縱橫的皺紋,看他消瘦的肩膀和鬆弛的皮肉。一瞬間百味雜陳。

他怎麼就病了呢,她還想看他老無所依餓死凍死在橋洞裡呢。

老趙看她,老師也看著她,都等她做那個決定。

過了好一會兒,楚芳背過身子說:“小豐也十七歲了,他什麼都懂,你自己問他吧。”

說完這話她徑直走了,也沒管小豐會怎麼說。

7

後來老趙回來,說小豐哭了一場。

說抱著蔣金鑫的脖子哭的,蔣金鑫還說怕肺病傳染給孩子,使勁兒掙脫開了。

沒聽說過肺癌會傳染的。

她想起那時候每每她去賭場或棋牌室找蔣金鑫,那裡都是煙霧瀰漫濃得讓人難以呼吸。或許就是肺病的由頭。

老趙說蔣金鑫眼下就在市裡住院,放化療已經沒意義,他就想死的時候身邊能有個人。他當初把自己家親戚都借遍了,還欠著人家好多錢,這會兒也不敢聯絡。

至於他那三十萬是怎麼來的,蔣金鑫說是跟人合夥在南方販煤渣,好不容易賺的,絕對乾淨。他辦了一張卡給孩子,說後事儘量簡單,省下的錢都是孩子的。

“小豐怎麼說?”楚芳問。

“咱有個好兒子啊,”老趙感慨:“說給他辦喪事沒問題,但他很多都不懂,還要問媽媽。”

這是給自己媽留著體面呢。

楚芳沒吐口。

老趙也不催她回答,隔三差五跟他說一句蔣金鑫的情況。他被醫生勒令不能出來啦,他天天吃外賣啦,他疼得只能用美沙酮或者鹽酸嗎啡啦,說副作用讓蔣金鑫又是便秘又是噁心的,也是可憐人。

他可憐嗎?

楚芳想起自己懷小豐的時候,挺著大肚子去棋牌室找他,他指著自己肚子對放貸的人說:“你看我媳婦在呢,還不起你這錢,以後她肚子裡的娃賠給你。”

楚芳繃著臉不說話,過會兒又想起小豐出生的時候他們家臥室窗戶破了個洞,冷風嗖嗖往裡鑽。蔣金鑫拿個塑膠布去粘,老是開。他索性就總站在那個破洞前,給楚芳擋一點風。

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去看看他。

8

因為胸水太多,蔣金鑫已經只能坐著。

他見楚芳進來,連忙扭頭開啟抽屜,扯出一個口罩戴在嘴上。

“臭,”他說:“我自己——咳——都聞著自己臭。”

說話間咳嗽了幾下,楚芳看到他口罩上有紅色的痕跡。來之前老趙說了,他現在一咳嗽就是粉紅泡沫。

楚芳抽出一個鐵凳子坐在病床前。這是她跟了10年的男人,如今胳膊腿都是瘦的,上身卻腫著。頭上也有個隱約可見的小包,老趙說了,那是癌轉移。

“一開始你來,直接說自己病了不就好了。”楚芳開口,看到他笑了一下。

那是非常勉強的笑,在疼痛的間隙,從魂魄裡擠出來。

“你這是答應了。”他說。

“孩子學習忙,真要讓他跪著給你燒幾天紙砸了那個火盆嗎?”楚芳的聲音低低的,已經沒有怨恨。

“不用不用,”蔣金鑫忙說:“給我火化了吧,這一具身子臭成這樣,也不用穿壽衣。買塊便宜墓地,我就指望著他清明週年忌日給我上上墳。”

說話間他時不時停下來喘氣,像破了的風箱。

楚芳又坐了一會兒,兩個人沒什麼好說的。楚芳站起來,最後看了他一眼。

“明天讓小豐來陪你吧。”她說。

走到病房門口,蔣金鑫忽然把她叫住。

“辛苦了。”他的聲音低低的,幾不可聞。

楚芳站了一下,聽到他又說了一句:“我這一輩子……”

後面是什麼沒有聽清,她頓了頓,還是走了。

第二天夜裡蔣金鑫就沒了,老趙陪著她和小豐把蔣金鑫的喪事辦好,他留下的卡里還餘二十多萬。

小豐留了三萬買墓地,剩下的一家一家去把他爸爸欠親戚的錢還上。

孩子去時挺直著脊背,回來的時候,脊背挺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