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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束般的戀愛》:用詞語喬裝的愛情神話

導讀:

就“愛情”而言,這部充滿巧思的作品,似乎仍沒有看到那些吐露字詞的嘴,要比字詞本身更接近愛情的真相。

文 | 楊一欣

20歲出頭便寫出《東京愛情故事》的坂元裕二,至今仍在和這種人類最普世的情感做著角力。在《四重奏》中,同桌的四位主角會圍繞炸雞是否擠檸檬汁做漫長的爭論;在《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名前夫》中,前夫們會以腐爛的雞蛋做既含憤怒,又具憂傷的自況。在他看來,喜歡不是脫口而出的,而是“顯現”出的——“要表現喜歡這件事情,不是直接讓人物說我喜歡這個人,而是要深入地描繪圍繞喜歡這件事的細節與周邊。”

互為對仗的戀愛語法

情人節在國內上映的《花束般的戀愛》,似乎也將“喜歡”二字藏了許久。坂元裕二事無鉅細地向每一位持票入場的觀眾,講述兩個獨身的青年男女,如何在趕不及的末班地鐵相識,如何就木乃伊發表長篇大論,如何交換那些同觀眾別無二致的興趣愛好。他們就像銀幕底下翹首仰面的青年觀眾,在這個全新的時代中運用全新的戀愛語法,既定義了自己,又甄別了他人。於是在這種溫柔的黨同伐異中,他們一邊在人海中摸索地標,一邊企圖抓住另一隻同樣在摸索地標的手,並由此畫地為圈,交換隻有彼此才能聽懂的語言。

《花束般的戀愛》中,似乎存在著某種奇特的對仗:從兩個人各聽耳機的一半,到兩個人家庭、工作和好友等各元素的此消彼長,再到最後各攜另一半相互告別,麥和絹在某種程度上,就好比映象的分身:他們在彼此交談,卻也在自說自話。最為奇妙的是在兩人參加好友婚禮卻決定分手一段,兩人從看似隔空交流,到最後重複類似的話,他們似乎從始至終都並非是互補的關係,而更近於兩個並置的對照組。

而這兩人趨同的話語,共同的喜好,似乎也在刻畫著一個標籤先於人之前的新時代。換言之,喜歡相同的電影,或是喜歡相同的歌手,似乎已經並不足以成為一段愛情開始的緣由,它似乎只是某個龐大對照系統中的一個元素。《花束般的戀愛》描摹著一種紛雜但簡單的生活,也同樣訴說著一種全新的愛情時態。

追問我們這個時代的愛情緣起

似乎一貫以來,日本就是善說別樣情話的國度。橫向來看,情話是不斷駕駛和綿延黑暗的車,也是一扇有心打擾,將關未關的門。而縱向去看,那些卓然成姿,又更新觀眾眼耳口鼻的景緻,更是舉不勝舉:溫吞了來說,是飄揚在空中不置一詞的黃手帕,奇峻了去講,是以感官易感官的肉體祭祀。他們擅長將動包含在靜裡,將侵略包含在憐愛裡,然後用最粗鄙的方式,講述一個再文雅不過的道理——或者是反過來。

倘若不將《花束般的戀愛》抬舉到影史縱橫的位置上,那這篇與波瀾壯闊無涉的愛情小品文,卻的的確確同這個當下的時代,以及時代中的男男女女,有著頗多默契的聯結。那相似的匡威開口笑,連貫的《塞爾達傳說》,數次提及的楊德昌,與其說是用這些鮮活的標籤,找見男女主角彼此的身形,不如說是透過這些生動的能指,來錨定銀幕內外那些此心共同的身影。換言之,當這個島國彼岸的另一片大陸上,仍在重複戀愛,墮胎,出軌的三步走,仍企圖要讓某個孱弱的個體,去為某一種巨大的議題代言時,我們也能欣然看到從東邊吹來的海風,仍能夠照拂到一大群還未被強調,甚至忘了被強調的痴男怨女:他們擠末班車,養小動物,工作和愛好無關,有自己鍾愛的樂隊和作家,對文藝作品感興趣,懷有理想但也得過且過。在屬於他們的故事裡,那些來自宏大敘事的威逼,那些企圖妝小情為大愛的作偽,開始陷落於只屬於兩個人的私密情話之中。

麥和絹用一個個共同的名詞,來組成了一張有關愛情的私人地圖,其上的星星點點,或是有關音樂,或是有關攝影,抑或是對美食的相同認知。他們用相似的線路,來找到同行的道路,並由此形成相互吸引的磁場。從這一方面來說,與其是坂元裕二勾畫了一個巨大的愛情幻象,不如說他在詢問,在當下這個時代——“愛情究竟是怎麼開始的?”

在生產力飛速發展,但全新的婚戀觀並未成型的當代,我們似乎需要某種只關乎“細節”和“周邊”的描摹,卻躲避那些有心為之的普世話語,以及這些話語背後所滲透的威壓和焦慮。在宏大而綿延的道理還未抵達之時,用散落在生活角落的詞語去拼湊起兩個可愛的肉體,或許同我們當下的時代,會有著更為親緣的關聯。

詞語背後的愛情假象

但頗為有趣的是,《花束般的戀愛》中那些用於識人的詞語,最終也僭越了人本身:盼望著以相似的旨趣來勾連身心,用一而再再而三的符號來確認彼此,那麼除去了用以辨認同類的外衣,那衣服底下的身軀,到頭來還是一片混沌。

《花束般的戀愛》並不意在將私人情話,寫成徹頭徹尾的失敗羅曼史,它也並不打算繞開那些可供複製的文青標誌,去氤氳出某時某地的特殊風景。無論是耳機裡放的歌,電視中打的遊戲,手上捧的書,都不過是一個人在與另一個人找尋類同的黑話,但這個想法同自己出奇一致的人,他或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電影講述了愛情的起因,但事關起因之後的事,卻也不甚了了,到此為止了。當片中的口吐閒言逐漸從言語變成規定情境中的神話時,那麼所指越清晰,它的意義也便越遠離那些同理性毫不接壤的戀人絮語。

麥和絹的相愛,與其說是理解,不如說是瞭解——用瞭解去確信另一個人,再用另一個人來確信自己。那相似的愛好,對應的習慣,編織成了另一個由詞語組成的愛人,而以這個假想的物件,所有的戀他終於轉化成自戀。那麼照著原先拼湊而成的地圖,你越是要按圖索驥,你便越是徒勞無獲。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部幾乎劇作蓋過導演的作品,用詞語拼湊出的愛情故事,更近於某種事關被愛的形態,而那些說給另一張面孔聽,也說給自己聽的詞句,終究有它明確的所指,而忘了在真正的相愛中,仍舊有那麼一大片詞語無法抵達的疆域。

當然,要在日本電影史的脈絡上,將《花束般的戀愛》拎上跑道,本身就是一件既洩氣又洩力的事。但就“愛情”而言,這部充滿巧思的作品,似乎仍沒有看到那些吐露字詞的嘴,要比字詞本身更接近愛情的真相。痴迷詞語的情境,終究會被詞語反噬;而期待別人帶來感動的人,也終究將遠離真正的感動。

這個特別的國度在它百餘年的映畫史上,行走過無數苦心書寫愛情的詩人,也誕生過無數有關愛情的大作,但頗為有趣的是,作為觀眾而言,你總是弄不清哪一種有關愛情的語態,才是愛情的本質模樣。但它們似乎都有一個共同點:你常常忘了電影裡的人,究竟是在愛愛人,還是在愛人,抑或兩者就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