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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姥姥講的雪下抽柴的故事,看似隨意編造,其實別有深意

所有偉大的長篇故事,其主旨都像是深邃的海洋,而故事裡的所有一切都是向東奔流的百川,最終的目的地都是主旨的海洋,當然,這其中就包括故事中的小故事。

偉大的《紅樓夢》中,就不乏故事裡的小故事。但是,有些小故事,作者一開始就申明是胡謅的。講與文字主旨無關的小故事,難道作者也會犯如此低階的錯誤?曹雪芹是講故事的高手,而且,脂批也指出,作者“筆筆不空”,因此,我們完全可以排除這種可能性。

由於作者所處的時代,“文字獄”遍佈,他不得不“將真事隱去”,而講小故事其實就是作者“將真事隱去”的重要手段之一。因此,越是申明小故事是胡謅的,其實越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越凸顯出小故事大有深意,其中暗藏著與文字主旨、作者的“其中味”密切相關的“甄士隱”。

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雖然文字說劉姥姥是胡謅,但其實也是“筆筆不空”的作者用“荒唐言”的方式,透過劉姥姥之口,分兩個片段,講述一個寓意深遠的故事。

女孩雪下抽柴的故事,劉姥姥講得正起勁、賈寶玉也聽得正入迷時,卻被一場火災打斷,火災之後,他又去追問,劉姥姥在他窮追不捨之下,又胡謅了該女孩的由來,這就是劉姥姥單獨與賈寶玉講的關於茗玉的故事。

第十六回脂批指出:“凡用寶玉收拾,俱是大關鍵”,因此,這一由賈寶玉“收拾”的小故事,正是“大關鍵”,即使作者申明“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我們也要像“情哥哥”那樣“偏尋根究底”。

火災過後,他忙追問那女孩兒為什麼雪地抽柴,並擔心她凍出病來,後又背地裡細問那女孩兒是誰,這些細節正暗示了該女孩與賈寶玉真的大有關係,而通部書中與賈寶玉關係最密切的莫過於釵黛。

雪下抽柴火,接下來一定得抱柴火,諧音不就是薛寶釵嗎?雪下抽柴的女孩的由來,就是茗玉,意味著雪下抽柴的女孩與茗玉實為同一個人。文字中,釵黛“名雖二個,人卻一身”(第四十二回回前總批)[注1],因此,茗玉其實就是黛玉。茗玉也像黛玉一樣,十七歲便早夭了;“茗”與黛玉之母賈敏的敏字音近,根據第二回的賈雨村言,“敏”唸作“密”,而通部書中黛玉是與“密”相關度最高的夢中人[注2];“玉”則與黛玉直通。

正如茗玉小姐夭亡之後,她還“時常變了人出來各村莊店道上閒逛”,黛玉夭亡之後,寶釵還活在人間。因此,劉姥姥“胡謅”的、由賈寶玉“收拾”的“大關鍵”之小故事,其實正是與文字中除了第一正人賈寶玉之外的“大關鍵”的兩個夢中人釵黛密切相關的大文章,而釵黛,一個“豔冠群芳”(第六十三回),一個與賈寶玉並稱為“通部之主”(第一回脂批),也確實擔得起“大關鍵”之角色。

賈寶玉心中只記掛著抽柴的故事,在迴應探春的問題時,提議雪下吟詩,林黛玉忙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黛玉諷刺寶玉“不如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呢”,這一細節與第八回“金玉初聚”時的一個細節,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當時,寶釵勸寶玉不要喝冷酒,賈寶玉依言而行,引發黛玉的醋意,恰好雪雁奉紫鵑之命送來了小手爐,黛玉就借題發揮,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藉此奚落他,也無回覆之詞,只嘻嘻的笑兩陣罷了。因此,這一細節既刻畫了未與寶釵合二為一(第四十二回兩人才開始合二為一)的黛玉伶牙俐齒裡的心事,也暗示了雪下抽柴火的女孩和茗玉與釵黛密切相關。

“規矩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寶玉語),雪下抽柴的女孩與茗玉是一體的,在某種意義上,與黛玉一體的寶釵,可以說是黛玉“不死的精魂”。黛玉之死,是脂批所謂的“大過節、大關鍵”之一(第十八回),當黛玉夭亡,早已註定的“金玉良姻”很快就將兌現。但是,“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第八回),暗示黛玉夭亡、二玉成婚之時,已經是非正統掌權、正統“運敗、時乖”之時,雪下抽柴烤火,即隱喻非正統掌權之下,薛寶釵的艱難處境。

當然,賈寶玉同樣也處境艱難。即使再怎麼“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他也沒有能力為黛玉建廟,因此,所謂的茗玉之廟只存在於賈寶玉的心中、幻境中的劉姥姥的故事裡。寶玉次日命茗煙去尋找茗玉的廟,自然茗煙找了一整天也未能找到,而由茗煙去尋找,即暗示正統之“密”已如“煙”飄散。

第四十三回,脂批指出:“一部書全是老婆舌頭,全是諷刺時事,反面春秋。所謂`痴子弟正照風月鑑’,若單看了老婆舌頭,豈非痴子弟乎?”茗煙只找到一個裡面是“一位青臉紅髮的瘟神爺”泥胎的破廟,其實也暗藏著作者“諷刺時事”的深意一一破廟,意味著所要面對的是殘破的非正統之末世;破廟,同時也暗示非正統一方得到的不過是“末世之利”;破廟裡,是“一位青臉紅髮的瘟神爺”,唬得茗煙跑出來,暗示“荊榛遍地,狼虎同群”(第五回)的末世,不僅荒涼,而且恐怖殘酷。這個破廟,可以說是文字中的又一個葫蘆廟[注3]。

因此,幻境中,劉姥姥故事裡的茗玉(雪下抽柴女孩)的破廟和雪,具有深刻的意涵,隱喻荒涼的末世,如同十二釵正冊,釵黛的畫是四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判詞中說“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脂硯齋對此的批語是“寓意深遠,皆非生其地之意”,暗示釵黛入了“薄命司”的人生悲劇,其實就是時代的悲劇,這個末世的時代是枯萎的、冰冷的。

寶玉情急之下,責怪茗煙辦事不力,讓茗煙倍感委屈。寶玉忙撫慰他改日再去找,“若竟是有的,你豈不也積了陰騭?”茗玉的破廟,也可以說就是雪下抽柴女孩的破廟,既然這個破廟在現實中並不存在,寶玉還叫茗煙繼續找,還說積陰騭,原因就在於“寶釵”隱寓一種完美的“冷香丸”之境界[注4]。

但是,在“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閒,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的末世,這種境界乏人問津。劉姥姥說“村莊上的人還商議著,要打了這塑像,平了廟呢”,即暗示“寶釵”少人理解、少有擁躉,正如第三十七回寶釵所作的詠白海棠詩,“珍重芳姿晝掩門”句,脂批指出:“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諷刺時事。只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而“淡極始知花更豔”句,脂批則指出:“好極!高情巨眼能幾人哉!”

而且,“薛寶釵”的“冷香丸”之境界很難達到,茗煙找了一整天也未能找到,就是一個隱喻。賈寶玉撫慰茗煙,叫他繼續尋找,即暗示雖然要想達到“薛寶釵”的芬芳境界很難,但一定是存在的,而且大有益處,值得用一生執著地去追尋。

文字安排由賈寶玉命茗煙去尋找茗玉(雪下抽柴女孩)的廟,也是大有深意,因為賈寶玉的象徵物“通靈寶玉”與寶釵的象徵物金瓔珞是“一對兒”。

賈寶玉曆盡風月波瀾,最終將成為“情不情”的情僧,即達到“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的“通靈寶玉”之境界。

“通靈寶玉”所隱喻的境界,與“方是花香襲人之正意”(第八回脂批)的寶釵“冷香丸”之境界,是相通的。

賈寶玉執著地要求茗煙去尋找雪下抽柴女孩(茗玉)的破廟,其實就是暗示紅樓文字所展現的如夢一般的悲劇歷程,也是為在迷情幻海中浮浮沉沉的芸芸眾生尋找智慧解決之道的過程。

同樣,第二十四回,賈芸“因昨日見了寶玉,叫他到外書房等著,賈芸吃了飯便又進來,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綺霰齋書房裡來。只見焙茗,鋤藥兩個小廝下象棋,為奪“車”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挑雲、伴鶴四五個,又在房簷上掏小雀兒玩。”寶玉的生日在文字特有的“餞花節”,他身邊小廝的名字大有深意,其中的掃花暗示神瑛侍者下凡而來的寶玉就是“三春過後諸芳盡”的那個送“春”歸的掃“花”人[注5]。而鋤藥和引泉則暗示寶玉曆盡風月波瀾的生命歷程就是為自己、也是為天下蒼生尋找處世智慧之“藥”、探引處世智慧之“泉”。

因此,悲劇的紅樓文字看似總是寫“空”,其實是“空而不空”,因為文字對悲劇實現了偉大的超越。作者對末世裡的世俗生活依然抱有熱切的希冀,對芸芸眾生也是一片“菩薩之心”,“通靈寶玉”和“冷香丸”,就是歷經磨難的作者為天下迷人最終找到的處世智慧之“藥”、處世智慧之“泉”。

注1、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49《釵黛一體,幻中之真》

注2、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30一37黛玉部分

注3、第一回葫蘆廟炸供引發的火災,殃及隔壁的甄士隱家,江南望族甄士隱家一夕之間敗落,現出末世光景。第三十九回屬於賈家之文,第二回脂批指出:“寫假則知真”,因此,茗煙尋到的破廟,從其意涵上說,與葫蘆廟是一致的。

注4、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41-44寶釵部分

注5、第六十三回,寶玉壽辰,開夜宴的稱“群芳”,行的酒令是“花名籤”,與賈寶玉“倒像一對雙生的弟兄兩個”(第六十三回)的芳官唱的曲子又叫“賞花時”,顯然是有意關合。“群芳”所抽到的花籤都是對每個人自己的“判詞”,其深意大都隱藏在其前後未引出來的詩句中。曲子也與之相似,其隱寓不在曲文字身,而在有關劇本的人物與主題上,只是曲子是特為沒有抽花籤而卻在“賞花”的“怡紅公子”而發的。因此,在紅樓一夢中,寶玉既是賞“花”人,又是掃“花”人。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