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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裡第一個出場的女性,被曹雪芹賦予了很深的隱喻

1、甄英蓮與作者之聯結

作為看似意在“使閨閣昭傳”的文字中登場之第一個女子,甄英蓮的一生似乎總是離不開“偶然”的一瞬間。

一個又一個偶然的一瞬間,徹底顛覆了她的人生。如果不是四、五歲那年元宵節被拐,她作為江南望族甄士隱家的獨女,父母愛若珍寶,她應該擁有安穩而美好的人生,那個讓她丟失的家人叫霍啟,脂批指出,霍啟即“禍起”,暗示被拐事出偶然。

如果柺子不是一女二賣,如果不是馮淵定要選三日後的好日期,又如果二賣的物件不是“呆霸王”薛蟠,而是可以好好商量的主,她應該會和為她改變酷愛男風的、對她一見鍾情的馮淵,甜甜蜜蜜地過完一生。

即使她成為薛蟠的妾,如果薛蟠娶的正妻,不是像夏金桂那樣醋妒狠毒的貨色,而是像寶釵那樣安分從時、包容廣大的賢妻,她也不至於“自從兩地生孤木”,“蓮枯藕敗”,“香魂返故鄉”。

太多的偶然,似乎是註定悲劇的一生,難怪作者的化身之­­一——癩僧,一見到士隱抱著英蓮,便大哭起來,並下了“有命無運,累及爹孃”的定語。雖然她“平生遭際實堪傷”,但“根並荷花一莖香”的她,依然保有一顆純真的詩心,能夠在靜日靜夜、清早半夜感受到菱花、荷葉蓮蓬的清香,甚至連得了風露的菱角、雞頭、葦葉、蘆根都能令她心神爽快;依然以童真的目光看待荒涼的世界——當薛蟠準備娶夏金桂為正妻,連似乎一心無掛礙的寶玉都為她耽心慮後,她卻比任何人都巴不得早些過來,“略無忌諱疑慮等意,直是渾然天真之人”(脂批)。

第四十八回,憑著自己的靈心慧性和刻苦堅持的精神,天生眉間有一顆胭脂痣(天生有志)的她,在黛玉的指導、點撥下,所作的《詠月詩》,一首比一首更精進,最後贏得了大觀園詩友的交口稱讚,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詮釋了“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這樣一個才貌俱佳的美好女子,在似乎逃無可逃的命運面前,顯示了人類高貴的尊嚴。當無可逃避的命運,將她毀滅時,悲劇的力量,可想而知,其震撼人心的程度,決不亞於古希臘劇作家索福克勒斯的經典悲劇《俄狄浦斯王》。

但是,文字“表裡皆有喻”、“筆筆不空”(脂批),能夠作為所謂意在“使閨閣昭傳”的文字開卷之第一女子,甄英蓮自然有她的不凡之處。不凡之處並不是只在於她“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幼年罹禍,命運乖蹇,致為側室……”(脂批),更在於其所隱藏的大有深意的隱喻。

一僧一道是“作者自己形容”(脂批),也可稱是作者的化身,“通部書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第三回脂批)。癩僧在她剛登場之時,便為她下了“有命無運,累及爹孃”的定語,“深知擬書底裡”的脂硯齋對此感慨萬千,連作長批——“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定終身,則知託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於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家國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運其數則略無差異。知運知數者則必諒而後嘆也。”,看起來都與一個女子的悲劇人生無關,因此,在獨特的文字中,甄英蓮第一個登場,也承擔了不一樣的託言寓意的任務。

甄英蓮出身於甄士隱家,甄士隱家就在葫蘆廟隔壁,脂批指出:“`隔壁‘二字極細極險,記清。”果然,葫蘆廟很快就給甄士隱家帶來毀滅性的打擊——“不料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南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大抵也因劫數,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只可憐甄家在隔壁,燒成一片瓦礫場了。”,江南望族甄士隱家幾乎在一夕之間遭火敗落,顯出了末世的光景。

在“表裡皆有喻”(第十二回脂批)的文字中,火災是隱喻,脂批指出,火災“寫出南直召禍之實病”。“南直召禍”即發生於雍正六年(1728年)元宵節前江寧織造曹家被查抄事,這是作者痛徹心屝的家事,自己的人生也因而被徹底改寫了。江寧織造曹家被查抄,是雍正下旨的,因此,所謂和尚炸供引發火災,隱喻信奉佛道的雍正下旨查抄曹家,“接二連三,牽五掛四”之下,也殃及許多家族。

因此,江南望族甄士隱家除了其他隱喻象徵意義之外,也是作者將自己“甄”家事隱去的夢中之家,同樣,“畫的雖不依樣,卻是葫蘆”(第一回脂批)的葫蘆廟也是一個隱喻載體,隱喻雍正統治下的朝廷。甄家在葫蘆廟隔壁,隱喻曹家和皇家之間的密切關係;甄士隱遭火災的家事,隱喻曹家被抄的“真家事”。

曹家繁華成空,除了自身可能存在的某些原因之外,最致命的一擊來自其“隔壁”——雍正統治下的皇家。胤禛不顯山露水,幾乎沒有人看好他會在“九子奪嫡”中勝出,但是,他卻出人意料地登基成功。當胤禛(雍正)君臨天下之時,作者和家族的悲劇就已經註定了,因此,雍正登基,就是作者和家族悲劇的開端。

“葫蘆廟和尚炸供引發火災”事件隱喻雍正下旨查抄作者“甄”家事,而發生於“葫蘆廟和尚炸供引發火災”事件之前的甄英蓮被拐事件,是甄士隱家悲劇的開始,同樣也是一個意外。因此,將作者“甄”家事隱去的甄士隱家之甄英蓮意外被拐事件,在“表裡皆有喻”的文字中,隱喻胤禛出人意料地登基。

甄士隱命家人霍啟抱甄英蓮出去看元宵節社火煙花,甄英蓮就在這一過程中被拐了。抱甄英蓮出去看元宵節社火煙花的家人霍啟的名字,大有深意,脂批指出,霍啟即“禍起”,暗示甄英蓮被拐(胤禛登基)就是禍端的開啟;意外被拐的甄英蓮,從此開始了顛沛流離的薄命生涯,隱喻雍正時代開啟,作者和自己“甄”家族的“甄英蓮”(脂批指出,設雲“真應憐”)的苦旅馬上就要開始了。

第三回脂批指出:“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在假借意在“使閨閣昭傳”的文字中,位列副十二釵之首的開卷之第一女子甄英連,無疑是甄士隱家中最重要的紅樓夢中人;第二回脂批指出:“寫假則知真”,理解了洋洋灑灑的賈家之文,就可知簡潔若無的甄士隱家之文隱去了什麼真事,而寶玉是文字之第一正人,當然也是賈家最重要的紅樓夢中人,因此,寶玉和甄英蓮之間有著神奇的聯結。

寶玉和甄英蓮可以聯結,是因為以夢幻形式呈現的文字,“何非夢幻,何不通靈?作者託言,原當有自。受氣清濁,本無男女之別。”(第一回回前總批)

脂批明確指出,寶玉是作者“自寓”,寶玉和甄英蓮之間有著神奇的聯結,因此,從甄英蓮的人生遭際,可以看出時代在作者身上所刻上的深深烙印——雍正下旨查抄曹家,改變了他原本前程似錦的人生;乾隆再次下旨查抄曹家,徹底幻滅了他的人生。從此,他所有“補蒼天”的雄心壯志,都只能鬱積在心中,而他越是淋漓盡致地展現他的超凡的文學天賦,就越暴露了他對時代的無力感,而曠世奇書裡就寄寓了他“真應憐”的身世之感,因而文本里流淌著作者無盡的辛酸淚之暗流。

脂硯齋在最後的批語裡指出,“能解者方有辛酸淚”,瞭解了紅樓夢中人之間的神奇聯結,就會明白,夢中人之辛酸,就是作者之淚。

但是,作者並沒有沉溺於“辛酸”之中而不能自拔,更沒有因此而自暴自棄、一蹶不振,心血之作《紅樓夢》就最好的證明。那麼,是什麼樣的心態和人生智慧,支撐著作者幾十年如一日在窮困潦倒的情況下,在時代和命運可能的範圍內,超越自我極限,也超越人類極限,完成如此浩大的文學工程?

作者逝後,其好友張宜泉曾有傷悼之詩《傷芹溪居士》,稱曹公為居士。居士指隱居的人或不出家的佛教信徒,作者在繁華落盡之後,很可能就是過著一種居士般的生活,既出世又入世,以“菩薩之心”(脂批)看待這個帶給他無限傷痛的荒涼世界,就像悲劇夢中人甄英蓮,雖然歷盡磨難,卻依然不失童真,保有一顆赤子之心,正如一句名詩所云,“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