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的賈府，是冷子興、賈雨村眼裡的詩禮之家，他們稱賈府為“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第二回）”，他們認為這樣的人家，都是擅長教育兒孫後代的家族，一定是最教子有方的。
外人這麼說，賈府上下也這麼認為。賈母時常頗為自豪地對家裡下人或前來賈府拉家常的婆子媳婦以及逢年過節來賈府說書的女先兒等人講她家裡的規矩。而賈府體面的老嬤嬤和老管家媳婦，也時常搬起臉來訓年輕的小主子，再不就是批判輩分低些的爺們一輩，她們能有這樣的膽子，都有賴於賈府的規矩。
賈府規矩大，其中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上了年紀服侍過長輩的老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體面。正是這條規定，能讓賴嬤嬤這樣的老奴才在賈母跟前坐著，要知道彼時鳳姐、李紈等管家奶奶可還都站著伺候著。還是這條規定，讓林之孝家的待在怡紅院不走，正兒八經有板有眼地教寶玉規矩。
賈府規矩真的大嗎？他們是否真的擅長教育兒孫呢？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很難一概而論，教育或教養，對任何一個家族或個人而言，都只能有個大體的評斷，在教育及教養方面能做到面面俱到令人交口稱讚的家庭或個人，實在是少之又少，如果有，那可以說是人中龍鳳了。
對於大部分人而言，教育子女，強化自身修養，都是一個大課題，也是需要孜孜不倦去研習和完善的功課。關於“教養”和“教育”這件事，真要攤開了掰直了說，恐怕不少人都很難拍著胸脯說，自己修養很好，自家家教良好。
現在社會，“熊孩子”和“巨嬰”何其多？
有些小孩到別人家裡做客，見到喜歡的玩具就揣自己兜裡，看到喜歡的零食就獨自吃光。偏偏大多數情況下，大人只用一句“他還是個孩子”，就可以輕輕鬆鬆掩飾一切過錯。也有些人第一次到別人家裡做客，進門鞋都不換，也不問主人，就直接往裡走，招呼都不打就往臥室亂踩到處張望。還有些人，向人借錢時說得花一般的好，等到還款期就擺架子甩臉色完全另一副神態……
徒有其表而無真正內涵的所謂涵養，不過是繡花枕頭，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寧國府的公子哥兒賈蓉便是如此。無事時他衣袂翩翩，是劉姥姥眼裡那個“面目清秀，身材妖嬌，輕裘寶帶，美服華冠（第六回）”的美少年，能臊得劉姥姥這鄉下老嫗簡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藏都沒處藏。但私下裡，他跟年齡與他不相上下的姨媽搶砂仁吃，還摟著丫頭要饞別人，連底線丫頭都看不下去了！沒一點公子哥兒該有的樣子。
閒話不說，今天說說寶玉。
賈寶玉是榮寧二公眼裡“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第五回）”者，也算是被祖宗寄予厚望的兒孫。大多數情況下，他溫和可親，待下寬厚，連未曾見面時，黛玉對他的評價都是“在姊妹情中極好的（第三回）”，但作為一個自小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寶玉身上也有些不可避免的不良習氣，其中，他兩次對分別比他長一輩和小一輩的兩個人的言行表現，充分暴露了深藏他人性裡的惡與頑劣。
這事就是寶玉罵李嬤嬤的事。
第八回裡，寶玉和黛玉從薛姨媽家喝酒吃飯回來，因送晴雯的包子被李奶媽拿去給她孫子，留下的茶又被李奶媽吃了，因此大怒，揚言要攆走李奶媽。
（寶玉）因又問晴雯道：“今兒我在那府裡吃早飯，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著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說了，只說我留著晚上吃，叫人送過來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別提！一送了來，我知道是我的……後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來給我孫子吃去罷。’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接著，茜雪捧上茶來……
寶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來，因問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楓露茶……這會子怎麼又沏了這個來？”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她要嚐嚐，就給她吃了。”寶玉聽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豁啷”一聲，打個齏粉，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她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她？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她幾日奶罷了。如今逞得她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麼！攆了出去，大家乾淨！”說著，立刻便要去回賈母，攆他乳母。
此事後續故事暫且不表，寶玉雖在薛姨媽家喝了點酒，但也未曾大醉。他這次如此大動肝火，又是摔茶跌碗，又是跳將起來，還要大罵丫頭，又罵起奶媽，揚言要攆出去，邊說還邊往外走要去回賈母，這些行為，和他往常的謙恭平順大有不同，這是為何？
李奶媽縱然有再多不是，縱然只是個老奴才，她也有個令人敬畏的身份——寶玉的奶媽。儘管如寶玉所言，他如今用不著吃奶了，但畢竟當初也是吃了李奶媽的奶水長這麼大，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立意要攆走奶媽，這倒有點像卸磨殺驢了。
李奶媽當然不可能被攆走，並且很有可能，按賈母的意思，賈府依舊得好好“孝敬她”，好好“養著這些祖宗”，奶媽等同於半個娘，這就是奶媽在賈府身份地位比別的奴才高人一等的原因。
但寶玉這次動肝火，反而沒被懲罰，也是件蹊蹺事。說到底還是因為襲人等人設法瞞下此事，二則賈母王夫人逞縱他。換做是賈璉這樣做的話，早不知被賈赦打了幾頓板子，又被賈母罵了幾次了。
寶玉的教養，在這件事裡暴露無遺。
他雖有一定平等意識，但到底活在那個時代，因此無法真正理解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是什麼。
他自小養尊處優，幾乎沒有得不到的東西，沒有不遂心如意的事。他自以為是主子，因此，無論是養他的奶孃，還是他寵愛的丫頭如晴雯等人，他雖有表面的尊敬和喜歡，但若嚴格區分，他很難真正把他們看作和自己平等的人。甚至於，他並不真的重視他們的生命。
正因人性深處的自私自利，他才有那麼多奇怪而自私的想法和行為：奶媽做的事不如他的意了，他想的不是去告訴賈母，而是直接攆出去，省得“白白養著這些祖宗”；晴雯被趕走死去，他希望晴雯死前心心念念地記掛的是他自己，卻從未想過晴雯一生孤苦無依，沒爹沒孃。
多麼自私。
作者：端雅。歡迎關注我的百家號：紅樓夜思。從書裡，看更廣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