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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告訴她:“有夢的人是幸福的”

楊苡(右) 和章曼萍在 南京重逢 留影

楊苡先生 文中照片依次為 ▲因扮演“小春蘭” 一舉成名的唐若青 ▲中國旅行劇團演員 章曼萍(左)和唐若青 ▲章曼萍(左)和唐若青 (右)與友人合影 ▲章曼萍

◎陳虹(南京師範大學教授、戲劇家陳白塵之女)

16歲發表《評中國旅行劇團〈雷雨〉的演出》

楊苡先生在文章中告訴讀者:“我是一個好做夢的人。”巴金先生回覆她:“有夢的人是幸福的。”

於是她寫“夢”——《夢蕭珊》《夢李林》《夢迴武康路》《碎夢難拾》……篇篇情深意長;

於是她講“夢”——童年、少年、青年……直至老年,有苦難,有歡樂,段段扣人心絃。

那是立春後的一個晴朗的上午,我照例登門去看望102歲高齡的老人,照例坐在她的身邊聽她講述“朦朧得像罩上一層輕紗般的夢”。和煦的陽光灑滿了楊先生的臥室,她半倚在床上,整齊的白髮如銀絲般閃亮,慈祥的笑容如孩童般清朗。

她遞給了我一疊紙和一支筆,見我不再拒絕,露出了快慰的笑容——“我的手寫字已經很困難了……”她曾不止一次地對我這樣說過。我知道,楊先生還有一段“美麗的如夢一般的往昔歲月”沒有寫出來,但我不敢答應,擔心完不成任務,擔心達不到她的要求。

那天的講述是這樣開始的——

“你知道我公開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是什麼嗎?”她笑眯眯地望著我,眼光中藏著神秘和驕傲。

“一定是詩歌,或者是隨筆。”面對著這位享譽文壇的詩人和作家,我的想象力實在有點窘乏,其“處女作”難道還會有其他?

“不是,都不是!是一篇評論文章——《評中國旅行劇團〈雷雨〉的演出》。”楊先生得意地揭開了“謎底”,笑得像孩子一樣。“那是1935年,我16歲,正在讀高一。中國旅行劇團來天津演出曹禺的話劇《雷雨》,就在離我家不遠的明星大劇院。我著迷,我係戀,竟然前後看了三遍!回到家裡,我坐不住了,手心發癢,一口氣寫下了這篇評論,並且直接投給了天津的《庸報》。沒想到,居然發表了,佔了小半個版面呢!”

我驚愕地張大了嘴巴:“您……您……”竟一時找不到詞語。

“是的,沒有人知道。我用的是筆名——曉黛,林黛玉的黛。這是我哥給我起的。”楊先生的哥哥是著名翻譯家楊憲益,她愛她的哥哥,也愛他給自己起的這個筆名。“可能是希望我也能像黛玉那樣,成為一名才女吧,我哥同樣是一個愛做夢的人。”楊先生將頭緩緩地抬了起來,定定地望著天花板。陽光在上面肆意地塗抹著,晃動出一圈一圈的光影,如同夢幻一般。

記得楊先生曾經寫過這樣的詩句:“過去的事真像是夢,再入夢鄉,卻又會撿起過去的事裝飾瞭如今的夢。”多麼美妙,多麼動人。我的心不由得狂跳了起來:難道說,舞臺也是她的夢想之一?她也曾經做過關於它的五光十色的夢?

8 歲排演了默劇《瑪利亞》

說來話長,以前楊先生也曾隨意間聊過,早在小學三年級時,她就登臺演過戲。可是作為聽客的我們都沒有在意,只是一笑而過。此時,當我攤開稿紙認真地開始記錄時,楊先生的講述將我身臨其境般地帶入了她的夢裡——九十多年前的一個真實的夢裡——

當時的她剛滿8歲,正在天津中西女中附屬小學讀書。聖誕節的那天學校排演了一出默劇《瑪利亞》,只有音樂,沒有臺詞。她扮演的是主角——聖母瑪利亞。那是一個破舊而簡陋的馬廄裡,瑪利亞坐在鋪滿稻草的地上,雙手扶著一隻搖籃,搖籃裡睡著她那剛剛出生的孩子。……這時燈光亮了,集中地打在她的臉上;音樂響了,柔美而又曼妙。她低下了頭,有如一尊精美的雕像……我被她的講述迷倒了,不敢想象尚處髫齔之齡的她,是怎樣將神聖的母愛表現得如此的淋漓盡致。

楊先生笑了,她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繼續講述她那久遠的並沒有結束的“夢”:“第二年的聖誕節,我又上臺了。可能是老師出於對我的欣賞和鼓勵吧,再一次讓我出演《東方博士》。”我聽楊先生說過,中西女中是著名的教會學校,包括它的附小,每年都要於聖誕節的這一天,舉辦全校的聯歡會,以紀念耶穌的誕辰。她說:“這個戲是接著去年的那場演出的內容,耶穌應該一歲了。於是包括我在內的三位‘東方博士’,雙手捧著禮物前來為他慶賀,我們虔誠地向他鞠躬,向他行禮。舞臺的佈景依然是當年的那個馬廄,他出生的那個馬廄。”我屏住了呼吸聽她講述,彷彿也隨著她走進了那個夢一般的舞臺上,走進了那個傳說中的耶穌誕生的馬廄裡。

楊先生停了下來,她靜靜地閉上了眼睛,隨後又將頭慢慢地轉向左邊的牆壁,那裡懸掛著她母親的照片,慈祥而又端莊。“為了演出東方博士,我母親特意叫裁縫為我縫製了一件深藍色的素緞袍,在燈光的照射下熠熠閃光,耀眼奪目。”難道是母親的愛融入了她的血液裡?難道是表演的天賦潛藏在她的身體裡?這個“夢”是多麼的誘人,這個“夢”是多麼的神往。

楊先生的臉因為激動而泛出紅暈,畢竟是期頤之年的老人了,我不能不關照她的健康。她擺了擺手,表示不要緊,只是接過我遞上的杯子,輕輕地抿了一口。“後來我升入了中西女中,學校依然提倡每週演話劇,畢業班演英文戲。而我也深深地迷戀上了話劇。”楊先生將杯子放回到床頭櫃上,又興致勃勃地繼續講了下去,“那是高一年級,我又一次登臺了,這次演出的是李健吾的獨幕劇《母親的夢》,我扮演女兒英子。”楊先生一臉的自豪,“劇本是由巴金先生創辦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有臺詞,不再是自己編的啞劇了。”

我驚愕了,不完全是因為楊先生和她的同學們能夠排演正式的話劇了,而是因為她們竟然能夠演出李健吾的作品。李健吾是中國近代的著名作家和戲劇家,曾留學於歐洲,深受愛爾蘭著名戲劇大師辛格的影響, 並將其代表作《騎馬下海的人》改編成了《母親的夢》,又不失中國本土化與民族性的特色,被戲劇史家稱作是“近代中國戲劇中‘母親’形象的新書寫”。

我試探性地問楊先生:“這是一部反戰的作品,角色只有三個人——母親和她的一兒一女。”“是的,挑戰性很大。”楊先生揮動著手臂,“我至今都忘不了其中的一句臺詞——母親的兒子被逼得走投無路,被抓去當兵。望眼欲穿的母親一連幾夜都夢見了他,開口在跟自己要鞋子。於是一大清早,她便忙活了起來,要給不知在何方打仗的兒子做雙鞋捎去。就在這時,從鄰居家傳來了兒子已於上個月在直奉戰爭中陣亡的訊息,母親驚呆了,一下子跌坐在凳上,手中正在剪裁的鞋樣子也掉在了地上,喃喃地說:‘鞋樣子……’這時我哭著撲了上去,大聲喊著:‘媽!媽!’然後閉幕。”

多麼投入的表演,讓楊先生至今難以忘懷。沒等我再問一下具體的細節,她又講起了一段更加令人驚歎的故事:“高中畢業時,我帶頭反對再演英文戲(每年),我還當過一次導演,排演的是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不過……”她不好意思地補充了一句,“僅僅是‘之一’,總導演是一名叫做‘雪’的外籍老師。”

我沉迷在她的講述中,早已忘記了手中的記錄。“難道您是無師自通?”面對著楊先生珍藏多年的這段舞臺之夢,我不禁脫口而出。

“夢不是編造出來的,是編織出來的。那時候年輕的學生們都會編織夢想,編織著自己美好的未來。”她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調轉話頭,引出了又一段故事——一段如何編織夢想的故事。

“我曾經也是一個影迷,好萊塢的片子,基本上場場不落。不僅愛看,而且愛去琢磨:他為什麼演得好?什麼地方演得好?……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電影明星是美國的女演員瑙瑪·希拉,她得過奧斯卡獎,她演的《絕代豔后》讓人如痴如醉。”畢竟是隔了一代,她見我停下筆,一臉的茫然,便將紙和筆接了過去,一筆一畫地用英文寫下了她的名字:Norma Shearer。

多麼清晰的筆跡,真不敢想象是出自於一位百歲老人的手。既然要“編織”,就一定還有下文。果然,一心崇拜於瑙瑪·希拉的這位小小中學生,後來用英文寫了一封信,表示了自己對她的喜愛和敬仰,甚至還提出建議,以她的表演風格,應該去拍攝《羅密歐與朱麗葉》。她將信直接寄到了與瑙瑪·希拉簽約的美國米高梅電影公司,不承想,對方竟然回信了,而且還寄來了一張本人親自簽字的6英寸黑白照片。楊先生用手比劃著,興奮地告訴我:“這封信在當時的學校裡,在班上造成一個小小轟動。”

“哈哈,楊先生也當過‘粉絲’!”我大笑起來。

“不錯,而且是‘鐵桿’的!”她將我的話接了過去,“但是我並不吹捧她。1935年《雷雨》公演之後,同學們都跑到法租界的惠中飯店去看下榻在那裡的中國旅行劇團的演員們,我們約了三個同學也去了。後來,劇組的演員們陸陸續續從我面前走過,無不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其中趙慧深還停下了腳步。我聽到他們在小聲議論:‘《庸報》上的文章就是她寫的?這麼點小,還是個孩子呢!’”

故事終於又回到了1935年的那份《庸報》上。

我問楊先生,現在還能找到嗎?她遺憾地搖了搖頭;我又問,底稿還在嗎?她惋惜地嘆了口氣。一個16歲的女孩子究竟寫了些什麼,竟讓當年的舞臺明星們對她刮目相看,也讓如今的我好奇不已。

“就是將演出的風格和每個演員的表演評價了一下。”口氣是那樣的輕鬆,似乎只是隨便寫寫而已。

與唐若青、陶金和章曼萍等人

成了朋友

中國旅行劇團於1933年成立於上海,發起人是中國話劇運動的奠基者唐槐秋先生。上個世紀初,留學巴黎航空專科學校的他,廣泛地接觸到了歐洲的現代戲劇,於是他產生了這樣的抱負:“我在法國時看見許多用汽車裝著佈景、道具、團員,在平坦的公路上馳驅,連舞臺(用帳幕搭成的)也自己帶著的歐洲旅行劇團,也曾有過一個夢想——在中國組織一個旅行劇團。”於是回國後,他帶上了自己的妻子吳家瑾和年僅16歲的女兒唐若青,還有十數位年輕的話劇愛好者,成立起了中國現代話劇史上第一個民間組織的職業劇團,且於篳路藍縷之中艱難地存在了十四年之久。

中國旅行劇團曾多次來天津演出,第一個戲便是《梅蘿香》。劇本的原型為美國劇作家歐根瓦爾特的《捷徑》,以女藝人梅蘿香的不幸愛情生活為主線,反映了金錢世界的人情冷暖與世態炎涼。當時只有15歲的初中學生楊靜如(楊苡的原名)成了它的忠實觀眾,她喜歡上了因為扮演梅蘿香的閨蜜好友“小春蘭”而一舉成名的唐若青,還有演員陶金和章曼萍等人,他們年齡相差無幾,很快便成了朋友。

既然是朋友,便沒有了任何顧忌;既然是戲迷,便可以信筆直書。於是她提筆了,一氣呵成寫下了這篇評論文章。

在文章中她說,後來周樸園扮演者換了戴涯,其演技不如A角唐槐秋,唐先生可謂“性格演員”,烈火般的激情牢牢地抓住了觀眾的心;她說,蘩漪的扮演者趙慧深,是真正的體驗派演員,她並沒有什麼強烈性的動作,卻始終沉浸在人物的精神世界裡,表演得細膩而又深刻;她說,魯媽的扮演者是年僅17歲的唐若青,竟能將年近半百的老婦表現得栩栩如生,僅從化妝來看,也不得不敬佩她的犧牲精神;她說,陶金和章曼萍飾演一對戀人周萍和四鳳,其表情之真,動作之美,拿捏得非常到位;她還說,唯一不滿意的,是魯大海的扮演者曹藻,操著一口濃重的西南方言,吐詞不是十分清晰……

楊先生緩緩地講述著她的文章內容,講述著發生在八十多年前的往事,是那麼的清晰,那麼的專注,如同昨日一般。我靜靜地坐在她的身邊,品味著她的甜蜜,分享著她的快樂,卻又禁不住責備自己:為什麼不早點聽她講述?她在文章中寫過這樣一段話——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的一段話:“人已老朽,往事皆如過眼雲煙,雲煙有的自然散去,有的卻凝成一堆堆沉重的記憶埋在心底。要想重新翻騰出來說給世人聽,恰似講故事:講故事的人很難描繪青少年時代的歡笑與哭泣,聽故事的人也很難想象當時年輕人的執著與追求……”

102歲的老人,可能忘記了許許多多的苦難與悲傷,唯獨忘卻不了這揮之不去的夢絲,這牢牢植根於心底的情結。我想告訴她:當年她的“執著與追求”,我能夠想象;當年她那夢幻般的理想,我能夠理解。如果不是時代的動盪、社會的變遷,作為翻譯家、詩人和散文家的楊先生,應該還有一個屬於她的藝術園地,一個讓她盡情展示才華的戲劇天地。這是她自8歲起就已開始編織的夢,就已開始追尋的夢。

這是1945年的事情

她竟然記憶猶新

那是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擊碎了楊先生平靜的生活,也擊碎了她精心編織起來的夢。剛剛考入南開大學的她,不得不跟隨著重新合併而成的西南聯大遷徙於雲南以及後來的四川。躲飛機,跑警報,成了家常便飯;吃大鍋飯,睡茅草房,是她們的基本生活。從此,楊先生失去了與戲劇結緣的機會,失去了心中剛剛築起的夢幻舞臺。但是作為曾經的“執著與追求”,只要有機會,她就一定要跑進城去看場話劇,不管是專業的劇團還是業餘的劇社,都可以幫她找回那個還沒有編織完畢的夢。

“鳳子在聯大劇團演《祖國》時,託我一個要好的同學向我借過服裝一件。白楊在重慶時,我去後臺看過他們;章曼萍演《群魔亂舞》中的妓女小白菜,真叫一個絕;我最喜歡的還是舒繡文,她的戲路寬,什麼角色都能演,動作細膩而舒展,臺詞清晰而流暢,不愧為重慶話劇舞臺上的四大名旦之一……”楊先生又開始講述了,滔滔不絕,娓娓動聽。

大學畢業後,楊先生在位於重慶北碚的兼善中學找到了一份英語教師的職業。“學校裡有一個自己創辦的劇社,聘請了復旦大學的師生們前來指導。於是大家便聯手排演了曹禺的《日出》,我在裡面扮演李石清的太太。”楊先生頗為驕傲地告訴我。

這是一個沒有多少戲份的配角,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她的丈夫李石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職員,靠著狡黠和奉迎爬上了檯面。曹禺在劇本中是這樣提示的:“一個十分瘦弱的女人,舉止端重,衣服不甚華麗。神色溫良,但罩滿了憂戚,她薄薄敷一層粉,幾乎沒有怎麼修飾,彷彿很勉強地來到這裡,客氣而很不自在地和陳白露說話……”

我不清楚這齣戲學校劇社是怎麼排演的,也不清楚楊先生是怎麼扮演的,她沒有更多地講述,但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從陳白露那豪華的寓所中拉李石清回家的那段臺詞:“你在銀行當個小職員,一天累到死,薪水還是不夠家用。下了班還得陪著這些上司們玩,打牌,應酬。孩子沒有上學的錢,也得應酬;到月底沒有房租的錢,還得應酬;孩子生了病,沒錢找好醫生治,還是得應酬。”楊先生說,她是用哭腔說完這段話的。這是1945年的事情,她竟然記憶猶新。

時鐘在嘀嘀嗒嗒地轉動,整整兩個小時過去了。楊先生累了,她將頭靠在了身後的被子上。周圍寂靜無聲,靜得似乎能聽見老人的心跳。我默默地看著她,想起了她曾經說過的話:“現在我已到了碎夢難拾的年齡,如落英散落在地上,無法俯身拾起。”

窗外的樹枝在輕輕地晃動,屋內的光影隨之搖曳與聚散。我忍不住俯下身來,在楊先生的面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就像以往每次和她告別時一樣。我想對她說,卻又悄悄地咽回到肚裡:“放心吧,散落的碎夢一定不會遺失,它永遠存活在你的心裡。‘有夢的人是幸福的。’這是巴金先生對你說過的話!”供圖/趙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