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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只此青綠”:節後假期綜合徵?給你些“顏色”看看

七天的春節假期在前日已經宣告結束。

你整日與碳水炸彈和小影片為伍,想必脂肪也如下山猛虎般趁機搶佔了不少原本留給肌肉的地盤。待到工位上坐下時,恐怕會發覺桌椅都比之前侷促了不少。開啟電腦螢幕,那些“年後再說”的事情會猝然張牙舞爪地撲面而來。就在這時,你幾乎可以聽到那張堪比出土文物一樣嫌命長的健身卡,在某個暗無天日的角落裡發出陣陣冷笑,提醒你在過去的一年裡對它是何等的薄情寡恩,明明當初耗費千金將它迎娶進門,卻從此棄之冷宮,從不擺駕臨幸。

被快速堆積的內臟脂肪擠壓的心靈,在這一刻終於感到了深深的歉疚。這也是這篇遲到了足足七天的文章誕生的原因。它本來早在春晚那場《只此青綠》的盛大舞蹈表演時就珠胎暗結。青青綠綠的色彩、妖嬈曼妙的身姿,以及如峰巒聳峙的鬢髮,確實給人一種莫可名狀的感受。首先是視覺的衝擊,就像青色與綠色的染料被當成眼藥水滴進了瞳孔裡,彷彿世界的色彩都為之一變,隨後是一種躍躍欲試的衝動,腦神經越過理智向腰部下令,讓它竭盡全力後仰,以便測試自己多年不正確坐姿訓練出的老腰究竟能達到何種極限。

《只此青綠》在央視虎年春晚。

儘管這場“青綠腰”模仿大賽的眾多選手的下場,是給骨傷急診的醫生添了不少麻煩,以至於新聞報道都不得不提醒太過熱心的觀眾,不要輕易參加這場模仿大賽。但這也讓人不由得心生好奇:讓人們如此競相“折腰”的青綠究竟有著何種勾魂攝魄的魅力?

《只此青綠》劇照。(圖片來自中國東方演藝集團微博賬號)

魅力之一,應該就是這場舞蹈秀的背景,那幅聞名遐邇的傳世名作《千里江山圖》。它的出名並非因為這場表演,相反,它才是這場舞蹈表演一炮走紅的重要原因。那是發生在五年前的一場出乎意料的邂逅,

2017年9月,“千里江山——歷代青綠山水畫特展”在故宮博物院的午門展廳隆重開展,《千里江山圖》作為當之無愧的主角迅速引爆熱潮

,當年熱詞“故宮跑”即是這場特展眾多副產品之一。其他的副產品還包括一系列以青綠為主色調的文創產品,從胸針到眼霜,從口紅到膠帶,從擺件到便利籤紙,從手提袋到衣服,甚至還有一款香菸,或許香菸包裝的設計者以為那些牙齒焦黃的老菸民冒著汙染肺部吞雲吐霧的同時,會在尼古丁的作用下望見雲霧繚繞的青綠山水。

“千里江山——歷代青綠山水畫特展”同名圖書《千里江山》(故宮出版社,2017年8月)書封。

從某種程度上說,《只此青綠》也是這場特展的副產品之一,由此可見,儘管距離那場特展已經過去五年,但它掀起的熱潮至今尚未消退,一千年前的畫作至今仍充滿旺盛的活力。

撰文 | 李夏恩

01

青綠?啥叫青綠?

《只此青綠》的一大賣點是它稱進入了作者王希孟的內心,透過這位十八歲的少年來觀看如此妖嬈多嬌的青綠山水世界。編導表示為了創作這部舞劇,他們在一年八個月的時間裡“幾乎看遍宋代的詩詞、繪畫”。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浩大工程,目前存世的全宋詩詞總字數超過四千兩百萬字,這種近乎狂熱的工作量確實令人在心生敬佩之餘瞠目結舌。但如果真有一臺哆啦A夢的時光機,可以駕駛它回到《千里江山圖》剛剛創作完成的1113年,也就是北宋徽宗治下的政和三年,去問一問這幅畫的作者王希孟,他自己是如何看待剛剛完成的這幅青綠山水長卷《千里江山圖》的話,他的回答或許是:

“青綠?何謂青綠?”

今天習以為常的“青綠山水”這個詞,在王希孟創作《千里江山圖》的北宋時代尚未誕生。

“青綠山水”這個詞,要到王希孟身後一百八十年左右,才出現在宋末元初鑑賞家莊肅的《畫繼補遺》中,他誇讚南宋時代畫家趙伯駒“善青綠山水”。至於王希孟身處的北宋時代,這種不同於水墨山水施以顏色的山水畫法,被稱為“著色山水”。

北宋初年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稱五代畫家董源“水墨類王維,著色如李思訓。”李思訓就是被後世尊稱為“大李將軍”的一代書畫大家。唐代鑑賞家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讚歎其“畫山水樹石,筆格遒勁,湍瀨潺湲,雲霞縹緲,時睹神仙之事,窅然巖嶺之幽”。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江帆樓閣圖》被認為是其畫作的一件重要摹本。

李思訓《江帆樓閣圖》,宋代摹本。

李思訓的兒子李昭道,被稱為“小李將軍”,同樣以著色山水聞名於世,而他流傳後世最著名的作品,同樣也是一件摹本,大名鼎鼎的《明皇幸蜀圖》。

李昭道《明皇幸蜀圖》(或《春山行旅圖》,因畫作內容與著錄《明皇幸蜀圖》不相符合,且畫作表現為春天景象,與唐玄宗逃亡蜀地時的季節也不相符)區域性。

在王希孟的時代,著色山水還有一個稱謂,叫作“金碧山水”或是“金碌(綠)山水”。前者出自與王希孟同時的另一位書畫大家王詵為自己所繪《煙江疊嶂圖》題寫的詩句“將軍色山自金碧”。這裡的“將軍”指的便是前面提到的“大小李將軍”李思訓父子。“金碌山水”則是出自宋徽宗時代最富傳奇色彩的書畫家與鑑賞家,被視為瘋癲天才的米芾的《畫史》,這一次他點評的人正是《煙江疊嶂圖》的作者王詵:“王詵學李成皴法,以金碌為之”。所以,王希孟對自己畫作的稱謂應該是“著色山水”“金碧山水”或是“金碌山水”。

王詵《煙江疊嶂圖》,此圖共有兩幅,一幅為水墨,一幅為著色,圖為著色本。

儘管王希孟時代並沒有“青綠山水”的稱謂,但並不妨礙後世將他的畫作歸入“青綠山水”一類。畢竟“青綠山水”已經成為了畫界人所共知的專有名詞。況且他的作品最引人矚目的特點就是青綠兩種色彩鋪天蓋地的使用。以至於張眼看去,滿目只有這兩種顏色在視網膜上游蕩,就像直視正午的太陽後閉上眼睛時一片黑暗中出現的兩種炫目的色彩。

02

青綠與水墨,傻傻看不清楚

展子虔《遊春圖》,疑為宋摹本。

青綠山水自然有其鼻祖,隋末唐初畫家展子虔的《遊春圖》被明代書畫鑑賞家詹景鳳評為“始開青綠山水之源”。從現存《遊春圖》宋摹本的情況來看,以山水畫而論,它確實開青綠山水之先河。但提到以青綠來表現山水,它卻並非最早的作品。

南朝劉宋宗炳《畫山水序》就曾寫道“畫象布色,構茲雲嶺”,又云“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可見早在南北朝時,山水畫作便已著以色彩。東晉顧愷之的《洛神賦圖》,雖然是一卷人物故事長卷,但從後世一個精確的摹本中可以發現,其中描繪的山巒施以石綠與石青的顏色。

顧愷之《洛神賦圖》(宋摹本)區域性,山和樹木。

再將目光向北移動,來到名聲煊赫的敦煌莫高窟。繪於北周時代的296窟壁畫《五百盲賊得眼》中,山巒雖然畫得堪比小孩子的塗鴉一般稚拙,但也同樣毫不客氣地塗上了厚厚的黑色、青色與綠色。而展子虔的《遊春圖》乃至後來李思訓、李昭道的作品,在著色上都與之一脈相承。只是更加精心。

敦煌莫高窟,北周296窟南壁壁畫《五百盲賊得眼》,圖中綠色與黑色凸起的物體就是山。

不過,山水畫的另一支畫派也在唐代異軍突起,便是水墨山水。2017年,陝西省考古研究院對唐代貴族李道堅墓葬進行了搶救性發掘,偶然之間在墓葬壁畫中發現了最早的唐代山水畫。從圖片上看,山水只用墨色勾勒,並未施以重彩。因此,它很可能是一幅最早的水墨山水畫。

在與著色山水的競爭中,水墨山水逐漸後來居上。有“詩佛”之稱的王維即以水墨山水畫著稱於世。從五代到北宋的繪畫宗師,李成、董源、郭熙、范寬,他們所繪製的,幾乎都是水墨山水。師法大小李將軍的王詵儘管在青綠山水上造詣非凡,但觀看他的畫作就會發現,他的色彩其實設得很淡,並未掩蓋皴法墨色。《千里江山圖》這樣青綠色彩如此絢爛的巨幅山水長卷,即使在北宋時代,也是僅此一件,很難找到與之比量的同類畫作,在後世幾乎可以說是湮沒無聞。相反,倒是南宋江參繪製了一幅《千里江山圖》,水墨長卷,被後世不斷題跋歌詠,成為歷代珍藏的傳世名作。

江參《千里江山圖》區域性,畫作本幅卷末有“江參字道貫千里江山圖真跡。臣柯九思鑑定”。這是目前傳世最早的題名為《千里江山圖》的畫作。

03

青綠山水,曾淪為“匠俗之作”

青綠山水的身價一路走下坡路,早在五代時期,繪畫名家荊浩就已經批判李思訓的著色山水“理深思遠,筆跡甚精,雖巧而華,大虧墨彩”。到明代,像千里江山圖這樣的重施青綠的畫作,又被稱為“大青綠”,已經被視為匠俗之作。晚明文士文震亨在家居格調指南手冊《長物志》特別批評青綠山水俗不可耐。而晚明時代崛起的假畫製造業,又將這種俗氣推向了一個新的里程碑。蘇州畫師們成批出產的名人假畫中,大青綠山水畫是其中最主要的產品,因為色彩絢爛,所以特別受到缺乏教養但喜愛熱鬧的暴發戶的青睞。

晚明世情小說《醉醒石》中就曾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群豪橫的太監拙劣可笑的審美品位。那一日,主人公王勤帶了幾柄扇子到市場上去賣,剛擺下,便走來幾個太監,其中一個“淡黃麵皮,小小聲氣,穿著領翠藍半領直裰,月白貼裡,匾絛烏靴”的太監,隨手拿起一把扇子來瞧,只見這扇子“是仿倪雲林的筆意,一面草書”,但那太監瞧了,卻道:

“畫得冷淡,這鬼畫符,咱一字不認得。”

於是撂下,又看一把,是“米癲(即米芾)山水,後面鍾繇體”,這太監又評論道:

“糊糊塗塗,甚麼黃兒,這字也軟,不中!”

米芾《雲山墨戲圖》。

王勤最後拿出一把“青綠大山水亭臺人物,背面是姜立綱大字”的扇子。如此俗氣的作品,卻受到太監們的一齊稱讚:

“熱鬧得好!字也方正得好!”

走筆於此,不能不想起一件極為尷尬的事情。我曾經將明末一件蘇州畫師成批偽造的青綠山水長卷《上林圖》中的山水部分截取出來,給許多人看,他們的第一印象居然都以為這是《千里江山圖》的區域性——那種在明末鑑賞家眼中俗不可耐的絢爛青綠山水,竟然與如今被推許為傳世國寶的《千里江山圖》混為一談。如果王希孟死而復生,見到此情此景,不知是哭笑不得,還是被氣得嘔出兩升血。但他或許也會感慨,國人對色彩的執迷古今一理。畢竟“熱鬧得好!”

明代蘇州畫師成批偽造的畫作《上林圖》區域性。

最後,還有一個問題,也是我最近常被提到的疑問:舞劇中演員那麼高的髮髻,在古代真的存在嗎?

答案是:存在。《後漢書·馬廖傳》即有《城中謠》雲“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大唐新語》也記載太宗時,皇甫德上疏稱“俗尚高髻,是宮中所化也。”中唐時代劉禹錫也有詩云“高髻雲鬢宮樣妝。”陸龜蒙更是在《古態》中嘲諷這種高髻的風尚:

“古態日漸薄,新妝心更勞。城中皆一尺,非妾髻鬢高。”

新城長公主墓的壁畫中正前方的高髻仕女。

這種高髻還有影象可證,在新城長公主墓的壁畫中,就有一位高髻仕女。古代一尺差不多有24釐米,由此可見,《只此青綠》中仕女髮髻也算合乎古意。只是我懷疑編導是否真的參考過這些記載和影象。因為它實在與唐代高髻仕女的頭型很有差距,卻讓人不由得聯想起另一部經典作品中的頭型,周星馳主演的《鹿鼎記·神龍教》中神龍教主的髮型。

《鹿鼎記·神龍教》中林青霞飾演的神龍教主的高髻。

作者|李夏恩;

編輯|挪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