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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永嬴:漢文帝霸陵選址研究

漢文帝為漢高祖庶子,公元前180年即位。當時,高祖、惠帝已入葬咸陽原,形成祖陵區。文帝卻放棄此地,另擇新址,營建霸陵。箇中原委,史無明載,後世學者頗多研究考證,其觀點不外兩種:其一,西漢帝陵按昭穆排列,文帝繼兄而立,其陵位與惠帝安陵均為穆位,無法安排,故只能另闢新址

這兩種觀點都涉及到昭穆制度,根據文獻記載,先秦時,這種制度多用於宗廟

漢文帝時,為規劃祖先陵園寢廟,丞相韋玄成提出按照“昭穆”規劃宗廟:“臣愚以為高帝受命定天下,宜為帝者太祖之廟,世世不毀,承後屬盡者宜毀。今宗廟異處,昭穆不序,宜入就太祖廟而序昭穆如禮。”

筆者以為,漢文帝霸陵選址白鹿原主要原因有三:其一,解決薄太后的喪葬禮儀問題;其二,政治需要,即扼守交通要道,防禦東方諸侯;其三,文帝個人情感因素的影響。

漢文帝之所以離開咸陽原祖陵區別葬他處,其首要原因應當是為了解決其母薄太后的喪葬禮儀問題。

史書記載,文帝之母薄氏原為秦末復立的魏王豹妾妃,漢三年(公元前204年)魏王豹死,劉邦“見薄姬有色,詔內後宮”

在中國古代,墳墓是墓主留在世間的最後遺蹟,反映著墓主的終極地位和最後的榮耀。《周禮·春官·冢人》載:“以爵等為丘封之度與其樹數。”

漢初對喪葬應當已有制度性規定,《史記》記載:“高帝崩,孝惠即位,乃謂叔孫生曰:‘先帝園陵寢廟,群臣莫習。’徙為太常,定宗廟儀法。”

根據考古資料來看,西漢帝陵陵區只有皇帝和皇后的兩座陵墓是主墓,其墓葬形制為帶有四條墓道的“亞”字形,地面有高大的封土(一般在30米左右),陵墓周圍有大量外藏坑。其他嬪妃姬妾、貴族大臣的墓葬規制則一般是“甲”字形墓葬(個別為“中”字形),封土高度10多米,大多無外藏坑。

如果薄氏要入葬長陵,大概只能以後者的規制修建陵墓。這樣的墓葬形制,明顯貶低了已被尊為皇太后的薄氏。倘如此,我們勿作他論,僅從情感上來講,文帝都是絕對不能接受的。史書記載,薄氏進入漢宮之後,“歲餘不得幸”,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劉邦“召而幸之”“一幸生男,是為代王”。代王劉恆生於漢五年(公元前202年),至漢十二年(公元前195年)高祖去世的七八年間,按理說,他應當有機會與父親一起生活相處。但問題是其母薄姬“希見高祖”

薄氏母子當時的處境淒冷,卻也因禍得福,“高祖崩,諸御幸姬戚夫人之屬,呂太后怒,皆幽之,不得出宮。而薄姬以希見故,得出,從子之代,為代王太后。”

在漢文帝之前,秦昭襄王嬴稷的情況與其頗為相似。嬴稷是秦惠文王的庶子,“惠王卒,子武王立”,“武王取魏女為後,無子。立異母弟,是為昭襄王。昭襄母楚人,姓琇氏,號宣太后。”

前朝舊事,文帝應該有所耳聞。仿照秦昭襄王的做法無疑是一個打破僵局的辦法。文帝霸陵離開咸陽原祖陵區,另擇新址。其母薄氏則以“近孝文皇帝霸陵”

漢文帝以別葬他處的辦法解決了薄太后的喪葬禮儀問題,但霸陵選址白鹿原卻是由當時的政治形勢決定的。

漢初,政權的威脅主要來自兩個方面:其一,東方的政治勢力,即六國舊貴族和異姓諸侯王;其二,北方的遊牧部落,即匈奴。為了消除這些威脅,漢朝的建立者高祖劉邦採取了不同的措施。面對異姓諸侯國這一明顯的威脅,劉邦在被迫分封不久,就確立了逐一翦除的方針,經過8年的不懈努力,到他去世前,幾乎將其消滅殆盡,這個威脅可以說基本消除。但六國餘孽妄想復辟的不穩定因素,依然存在。另外,來自北方匈奴的威脅,因為實力不足,無法消除,後雖以“和親”的辦法避免了大規模的衝突,但匈奴仍不時南侵搶掠。這些問題,漢帝國在短時間內沒有能力徹底解決,只好採取防範的措施來化解。皇帝陵墓的選址必然會為當時的政治服務,因為其附設的陵邑可以形成一種有效的防範手段。

漢高祖劉邦將陵墓建在與京城長安僅一水之隔的咸陽原上,“長陵位於長安正北,控制著北向甘泉宮的馳道。由甘泉宮所在的雲陽再向北,有直道直通北邊長城防線。”

漢文帝即位時,其父兄以陵墓的形式已經在京城北側建起了一個緩衝地帶,但長安以東除了關中東部的函谷關、東南的武關之外,卻再無屏障。一旦關隘陷落,京城即危在旦夕。秦末,劉邦攻破武關,進軍霸上。秦王子嬰很快就“素車白馬,繫頸以組”

長安以東的防禦嚴重不足,但威脅卻不斷加劇。上文提到,高祖將異姓諸侯王逐一翦除,但他卻沒有在其地盤設定中央直轄的郡縣,而是分封同姓諸侯國。這些同姓諸侯國逐漸變為漢朝廷的反動因素。漢文帝即位前,齊王劉襄就曾興兵西向,威脅京城長安。儘管其矛頭是針對擅權謀篡的呂氏集團,但仍然被認為是反叛中央的軍事行動。當時,率漢軍阻擊的大將軍灌嬰在諸呂已被誅除,齊國也已退兵的情況下,依然嚴厲問責唆使齊王起兵的齊國中尉魏勃,一向勇武的魏勃居然“股戰而慄”

為防止長安受到來自東方的直接威脅,必須控制交通要道,緩衝壓力,屏衛京師。在此情形下,文帝可選的措施之一,就是仿效乃父高祖劉邦,在關鍵位置修建陵墓,並設定陵邑,遷徙民眾,形成京城屏障。

如此,霸陵的選擇就只能在長安以東,其位置則必須是東西交通要道的咽喉部位。

秦末,劉邦破武關,降子嬰,入咸陽。滅秦後,除派兵把守函谷關外,親率漢軍主力“乃還軍霸上”

關於霸上的具體位置,學界意見不一,辛德勇認為:“隋以前的霸上當指今謝王莊、王家圍牆、上橋子口一帶(西安市東北郊——筆者注)”

漢文帝正是基於以上考慮,將自己的陵墓建在了白鹿原西北部。後又將其母薄太后的南陵也建在其西南約兩千米處,同樣設定了陵邑,這與安陵輔助長陵,加強其屏障作用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解決薄太后的喪葬禮儀問題;扼守交通要道,防禦東方諸侯應當是霸陵選址的主要原因。除此而外,文帝個人的情感因素可能也會影響到霸陵的選址,雖然這只是一個次要因素,但我們也應加以考慮。

文帝個人情感的影響可能主要來自以下兩個方面:其一,文帝不願葬在父親劉邦身邊;其二,對代國的眷念之情。

前者的原因應當與文帝兒時的境遇有關。我們上文提到,薄氏生了劉恆之後,就“稀見高祖”,隨母生活的劉恆肯定也“稀見”父面。這樣,勢必造成他與劉邦在感情上的生疏和隔膜。而同為高祖庶子的趙王如意之母戚夫人卻“日夜待御”,趙王如意也“常抱居前”,劉邦也明言如意是“愛子”“類我”。兩相對比,可謂天壤之別,劉恆心中感受可想而知。劉邦的態度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劉邦晚年曾明確講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

除此而外,文帝對自己早年的封地—代國的眷念之情可能也影響到了霸陵的選址。

文帝幼年離京,與母親在代國相依為命生活了15年。代國雖北鄰匈奴,多有邊患,卻給劉恆母子提供了一個避風港,因此,呂后曾欲將劉恆遷到河東腹地趙國,然“代王謝,原守代邊。”

據《漢書》載:文帝曾到霸陵巡視,家在趙國邯鄲的慎夫人隨從,“上指示慎夫人新豐道,曰:‘此走邯鄲道也‘。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悽愴悲懷,顧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槨,用紵絮斮陳漆其間,豈可動哉’。”

代與趙同在河東,位置比鄰。文帝給慎夫人指示家鄉的道路後,緊接著提到了陵墓之事,而且“意悽愴悲懷”,他應該是想起了視為故鄉的代國。限於當時的條件,文帝不可能遠葬代地,因而只能寄望於百年之後,魂魄能夠方便迴歸代國。西漢杜鄴曾經說過:“骨肉歸於后土,氣魂無所不至”

另外,文帝提倡薄葬,霸陵“因其山,不起墳”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文帝霸陵選址白鹿原應當不是因為“昭穆制度”的限制被迫別葬,而是為了解決其母薄太后的喪葬禮儀問題,併兼顧扼守交通要道,防禦東方諸侯的政治需要;同時,文帝的個人情感因素也或多或少地影響到霸陵的選址。

註釋

[1]焦南峰,馬永嬴。西漢帝陵選址研究[J]。考古,2011(11)。

[2]a。杜葆仁。西漢諸陵位置考[J]。考古與文物,1980(1)。b。楊寬,等。秦漢陵墓考察[J]。復旦大學學報,1982(6)。c。劉煒。西漢陵寢概談[J]。中原文物,1985(2)。d。馬正林。咸陽原與西漢諸陵[J]。人文雜誌,1987(2)。e。劉慶柱,李毓芳。西漢十一陵:西漢帝陵分佈[M]。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1987(7)。f。秦劍明等。西漢帝陵昭穆與陵位探[J]。文博,2002(2)。g。雷百景等。西漢帝陵昭穆制度再探討[J]文博,2008(2)。h。劉尊志。西漢帝陵分佈及相關問題淺析[J]。中原文物,2010(5)。

[3]a。時瑞寶。西漢帝陵與昭穆之序[J]。中原文物,1987(1)。b。葉文憲。西漢帝陵的朝向分佈及其相關問題[J]。文博,1988(4)。c。焦南峰,馬永嬴。西漢帝陵無昭穆制度論[J]。文博,1999(5)。d。黃展嶽。西漢陵墓研究中的兩個問題[J]。文物,2005(4)。e。趙化成。從商周“集中公墓制”到秦漢“獨立陵園制”的演化軌跡[J]。文物,2006(7)。f。劉瑞。昭穆制度與西漢帝陵排序[C]//西部考古(第3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g。同[1]。h。崔建華。論皇權傳承規範對西漢帝陵佈局的制約[J]。考古與文物,2012(2)。

[4]a。禮記·中庸:“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朱熹。四書章句集註:中庸章句[M]。北京:中華書局,1983:27。b。周禮·春官·小宗伯:“小宗伯之職,掌建國之神位,左社稷,右宗廟,……辯廟祧之昭穆。”孫詒讓。周禮正義(第36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7:1421,1435。c。禮記·王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諸侯五廟,二昭二穆,與太祖之廟而五。大夫三廟,一昭一穆,與太祖之廟而三。……”孫希旦。禮記集解(第13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9:343。

[5]孫詒讓。周禮正義(第41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7。

[6]a。發掘者認為:“馬家莊一號建築群為宗廟性質的建築是毫無疑問的。”陝西省雍城考古隊。鳳翔馬家莊一號建築群發掘簡報[J]。文物,1985(2)。b。韓偉:“《簡報》所稱的“朝寢建築”實為太祖廟。與其形制相同的左前方建築即為昭廟(即東廂),右前方之建築則為穆廟(西廂)。”韓偉。馬家莊秦宗廟建築制度研究[J]。文物,1985(2)。

[7]班固。漢書(第73卷)[M]。北京:中華書局,1962。

[8]司馬遷。史記(第49卷)[M]。北京:中華書局,1959。

[9]楊天宇。儀禮譯註:喪服第十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0]班固。漢書(第49卷)[M]。北京:中華書局,1962。

[11]焦南峰。西漢帝陵“夫人”葬制初探[J]。考古,2014(1)。

[12]a。戚夫人因受劉邦寵愛,遭呂后忌恨,被其殘害致死。劉慶柱等認為:“呂太后在世時不會把她安葬在長陵附近,使之陪葬於高祖。然而,呂太后去世後,諸呂被翦滅,戚夫人被遷葬於長陵附近還是有可能的。”“戚夫人墓,傳說在長陵以南,即今咸陽市秦都區肖家村鄉柏家嘴村的大漢墓。” 劉慶柱李毓芳。西漢十一陵[M]。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1987。b。關於傅夫人陪葬長陵事,文獻記載:漢哀帝時期,司隸校尉解光言:“臣謹案永光三年男子忠等髮長陵傅夫人冢。”班固。漢書(第97卷下)[M]。北京:中華書局,1962。

[13]同[5]。

[14]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第10卷)[M]。上海:學林出版社,1984。

[15]司馬遷。史記(第99卷)[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6]a。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湖北雲夢睡虎地M77發掘簡報[J]。江漢考古,2008(4)。b。彭浩。讀雲夢睡虎地M77漢簡<葬律>[J]。江漢考古,2009(4)。

[17]司馬遷。史記(第18卷)[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8]陝西省考古研究院,等。漢元帝渭陵考古調查、勘探簡報[J]。考古,2013(11)。

[19]班固。漢書(第97卷下)[M]。北京:中華書局,1962。

[20]同[8]。

[21]同[8]。

[22]同[10]。

[23]焦循。孟子正義(第10卷)[M]。北京:中華書局,2017(6)。

[24]司馬遷。史記(第5卷)[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5]司馬遷。史記:司馬貞索引(第72卷)[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6]a。焦南峰,等。秦人的十個陵區[J]。文物,2014(6)。b。劉衛鵬,等。咸陽原上“秦陵”的發現和確認[J]。文物,2008(4)。c。徐衛民。秦帝王陵墓制度研究[J]。唐都學刊,2010(1)。

[27]司馬遷。史記(第6卷)[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8]同[24]。

[29]同[8]。

[30]王子今。西漢帝陵方位與長安地區的交通形勢[J]。唐都學刊,1995(3)。

[31]馬正林。咸陽原與西漢諸陵[J]。人文雜誌,1987(2)。

[32]司馬遷。史記(第8卷)[M]。北京:中華書局,1959。

[33]司馬遷。史記(第52卷)[M]。北京:中華書局,1959。

[34]司馬遷。史記(第10卷)[M]。北京:中華書局,1959。

[35]同[32]。

[36]班固。漢書(第1卷下)[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7]同[34]。

[38]辛德勇。長安城興起與發展的交通基礎—漢唐長安交通地理研究之四[J]。中國歷史地裡論叢,1989(2)。

[39]馬正林。也論霸上的位置[J]。陝西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3)。

[40]辛德勇。論霸上的位置及其交通地位[J]。陝西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1)。

[41]同[39]。

[42]同[39]。

[43]司馬遷。史記(第55卷)[M]。北京:中華書局,1959。44]同[15]。

[45]司馬遷。史記(第96卷)[M]。北京:中華書局,1959。

[46]同[8]。

[47]司馬遷。史記(第9卷)[M]。北京:中華書局,1959。

[48]文帝三年,“帝自甘泉之高奴,因幸太原,……留遊太原十餘日。”“十一年冬十一月,行幸代。春正月,上自代還。”“(後元)三年春二月,行幸代。”“(後元)五年,……秋七月,行幸代。”班固。漢書(第4卷)[M]。北京:中華書局1962(6)。

[49]班固。漢書(第47卷)[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0]班固。漢書(第50卷)[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1]葛洪。西京雜記:杜子夏自作葬文(第3卷)[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

[52]張震澤。張衡詩文集校注(冢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3]班固。漢書(第4卷)[M]。北京:中華書局,1962。

原載《考古與文物》 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