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文化

紀念|菲利普·雅各泰:重建一種 "新的無知"

菲利普·雅各泰

2021年2月24日,97歲高齡的詩人雅各泰與世長辭。

菲利普·雅各泰(Philippe Jaccottet)是歐洲當代最著名的詩人之一,1925年生於瑞士的莫頓市,在洛桑大學文學專業畢業後,在巴黎出版界工作。1953年,他與法國女畫家安娜-瑪麗·海澤勒結婚,從此與畫家夫人隱居在法國南部的德龍省的一個小村莊格里昂,終生潛心從事詩歌、散文和文學批評的創作和翻譯。

菲利普·雅各泰曾獲“蒙田文學獎”,“洛桑文學獎”,“2004年龔古爾詩歌獎”等多項瑞士和法國的文學大獎(2005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同時,他還是享譽歐洲的翻譯家,成功地把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德國浪漫派詩人里爾克和荷爾德林、奧地利小說家穆齊爾等名家作品譯成法文。雅各泰的創作相當豐富,詩文和著作先後被譯成英、德、西、中、義大利文等多國文字。

雅各泰在創作中一再探尋的“透明”的語言,只可能是一種理想的狀態,是在語言的真理觀“祛魅”之後的某一種“再魅”,當詩語言不再是“存在的家園”,卻在一層層的剝離幻覺之後,不斷地“思”存在的真理,“思入存在”,追尋“存在的澄明”,又清醒地將澄明之境,置於“光”與“暗”交錯的“充滿矛盾”的真實的內部。最終,雅各泰的詩歌成為一種“脆弱的倫理”,“在一個失去信仰支撐的世界裡”餘下的可能“堅守和行動的方式”,即在“最恰切和最基本”的維度層面上“重新找回世界”。

雅各泰拒絕視世界為象徵的世界:“事物如此這般,大地和天空,雲彩,犁溝,荊棘,星辰;這些事物本身會演化,但絕對不是一些象徵,而是構成人們在其中呼吸的世界……” 。雅各泰否定象徵主義的理想,不認為可以透過意象的“魔力”將世界轉化為“另一個世界”。 在切近感性世界的同時,雅各泰也同樣質疑意象的功能:“意象遮蔽了真實,扭曲了目光”。

雅各泰還引述奧地利現代作家穆齊爾(Robert Musil,1880-1942)對意象的生動的批評,指出意象是“慾望的背面”,意象作為主體的表達,容納了自我的慾望;由此出發,雅各泰更深刻地指出意象在超現實主義詩歌中“過於氾濫”:在他看來,超現實主義的詩歌意象往往藉助主體的慾望將“巴羅克式的關係”任意地建立在事物之間,而遮蔽了物與物之間的真實關係。在這一意義上,雅各泰渴望達到一種“無象”的詩歌境界,尋求 “僅僅說出事物,僅僅將它們放置,讓它們呈現” 。當然,這只是一種理想的標準。他認為,俳句達到了“詩的絕對的明澈,物在其中僅僅並置,帶著距離所營造的張力”。 物與物並置,關係玲瓏透明,如開啟扇子,現象呈現其上。

但最終,雅各泰也沒有完全放棄詩歌的意象,他在詩裡寫道:“意象依然在窗前經過”,“修復了空間”,因為詩歌如果完全沒有意象亦是不可能的,詩人把修復的倫理功能賦予了意象,介於真與美之間。他所界定的意象“不應替代事物,而應展現它們如何開啟,而我們如何進入其內部。意象的任務是微妙的” 。在他的後期詩歌作品中,意象常化為一種“經過”,從具體一物過渡到另一物,物與物之間猶如“一扇門的兩頁,以一道無形的門梁相聯,在其間只有純粹的開放。”在詩的寫作中,意象之維投射了詩人觀照世界的方式,雅各泰尋求一種與世界“不離不棄”的觀照,正如他形容抽象派畫家莫朗迪(Morandi)的藝術:“正如把感覺的葉片浸泡在超脫的水中”。他的詩歌意象也正如冰冷鏡子中燃燒的火,貼切、明澈卻虛無飄渺,化出了詩與真實世界之間的距離。在清醒思想的標誌下,詩的寫作不斷地遊移在兩個世界(“夢想和山岡”)之間,詩的語言“處在精確與朦朧之間”,“在輕與重之間,在現實與神秘之間,在細節與空間之間”編織一副微妙而澄澈的風景。

自六十年代以來,雅各泰尤其力圖避免讓詩的風景太飽滿,用少而又少的幾近“清貧”的語言,來言說“很少的事物”承載的真實,來對應清貧的思想(“在我們的話語裡,/越少貪婪和饒舌,/越能讓人更好地忽視,/直到在它們的遲疑裡看見世界閃耀/ 在飲醉的早晨和輕盈的夜晚之間。/ 願隱沒成為我發光的方式/ 願清貧讓我們的桌子滿載果實累累,/ 死亡隨心所欲,將要來到或還模糊,/願它滋養無窮無盡的光明”)。

雅各泰指出,他尋求剝落語言中的套話、各種裝飾性的成分、意識形態和修辭學的“外衣”,剝落過於優美、明亮、帶來幻覺的意象,用一種貼近“根本”的樸素的語言,與真實建立一種親密的關係,“試圖超越詞與物之間的對立”。雅各泰還尖銳地指出,在超現實主義詩歌的“自由氾濫”的意象裡,他“只看到詞語本身”,而俳句的發現引導他“找到一種完全不用意象、使用盡可能少的意象的詩歌” ,於是,他從早期的“話語詩”走向了後期短小的“瞬間詩”(引用詩人本人在《播種期》裡對其作品風格演變的總結),用“簡單符號的並置”傳達“瞬間”的真實。雅各泰後期作品中傳達的“瞬間”的風景往往透著悖論式的明澈,“靜止又飄逸,強烈又輕盈,顫動又寧靜” 。

雅各泰的表弟是瑞士著名漢學家畢來德教授,雅各泰終生熱愛中國古典思想,自1950年代起就在報刊上撰文評述道家思想,深受中國古詩意境以及道家美學的影響。詩人雅各泰所選擇的自我消隱、“自我的遺忘”匯攏在揭示本真的模式之上體證世界的體驗,因而接通道家思想以“不知之知”趨向“真知”的智慧。雅各泰有一首詩,“無知者”演繹與概念性知識相對立的“不知”的境界,“我的年紀越老,我的無知越增長∕ 我經歷得越多,擁有的越少,統領的越少”。  雅各泰在《朝向東方的逃逸》一文中借鑑老子的《道德經》闡明無為和“不知”的原則:

學習是日日

增進

而學道則是日日

消減

直至無為

透過無為而無所不為

這是對於老子《道德經》第48章(“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的迴應。對於老子而言,當固定的知識的增長消解,道即有所成,需要剝離在認知中所有僵化的教條的束縛以及自我的意識所造成的屏障,從而實現自身的逆轉,由“無為”的心態而到“無不為”的能力轉化。而對於雅各泰來說,“當西方人增長他的知識時,也就增長他的隔離”,這指的是與具體萬物、與自然之道的隔離 ; 他從知識的消解出發探求一種轉化之道,為了不遮蔽即刻的直觀,因而,雅各泰寫道:雅各泰,“當我們走向事物時,因此是透過純真的夢想,如同一種洗禮”,他重建了一種 “新的無知”,也是重新建構的他所謂的弔詭式的“純真的文化”的狀態。

《安寧》

影在光之中

如一縷青煙

《淚水的播種期》

在容顏改變的臉上,

波光閃爍的季節裡

紛亂的河流:

憂愁鑿空大地

歲月注視著雪

在山岡上遠去

《在冬日》

在冬日殘存的草叢

這些影子比草還輕,

羞澀、耐心的木的影

是含蓄又忠誠,

依然不易覺察的死亡

永遠在盤旋的日子裡

它的飛翔環繞在

我們身體的四周

永遠在日子的田野

這些青石板的墳墓

《樹木》

樹木I

從混亂,濃密的世界

骸骨和種籽的世界

它們耐心地掙脫

為了在每一年裡

更多地篩漏空氣

樹木 II

如果眼睛遊蕩,從一株到另一株青楊樹

它是被顫悠悠的迷宮牽引

被透著微光和影子的蜂群牽引

朝向一個略微更深的洞穴

也許,現在,不再有石碑

既沒有缺失,也沒有遺忘

樹木III

樹木,頑強的勞作者

漸漸地鏤空大地

因此,耐久的心

或許會淨化

《在我的眼睛裡》

在我的眼睛裡,卻將有

一朵看不見的遺憾的玫瑰

正如,在湖面上

掠過一隻鳥的身影

《然而,你》

然而,你,

或完全隱沒,

留給我們的灰燼

少於在家中一個晚上的爐火,

或不可見,居住在無形裡,

或如種籽,住在我們的心田,

無論如何,

你始終是耐心和微笑的典範

正如太陽還在我們的脊背上

映照著桌子,紙頁和葡萄。

詩選以及文選出處:

《菲利普·雅各泰詩選1946-1967 》(姜丹丹譯,上海人民出版社)《夜晚的訊息》(姜丹丹譯,人民文學出版社)

譯者簡介:

姜丹丹,目前任教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中文系,博士導師。兼任國際哲學學院(CIPh,巴黎)的通訊研究員與國外科研專案負責人。曾獲法國教育部學術棕櫚騎士勳章,“上海浦江人才”等榮譽稱號。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