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文化

紅樓夢裡那句“留得殘荷聽雨聲”,看似簡單實則別有深意

“甄士隱”之紅樓文字中,暗藏著正統與非正統之爭,而賈家既隱喻曹家,更意在隱喻皇家[注1],因此,賈家內部也是正統與非正統之爭暗潮洶湧。

非正統一方將取正統一方而代之,而正統之象徵一一大觀園諸芳,將成為在非正統一方掌權之末世的悽風苦雨中搖搖落落的“殘荷”,但“留得殘荷聽雨聲”,暗示“殘荷”堅忍不屈,相信非正統之末世終將過去,對未來充滿熱切的希冀,同時又有一種淡定與從容。

文字也暗示了非正統一方也不過是歷史天空中轉瞬即逝的過眼雲煙,如賈家最終“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即意味著非正統一方雖然陰謀得逞,取正統一方而代之,但也免不了敗亡的結局。

第二回,文字介紹林如海家世,提及封襲制度,“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因此,賈家從第一代賈演、賈源到賈珍、賈璉、賈寶玉、賈環這一輩就已經是第四代了。當賈家隱喻皇家時,封襲的結束,其實也就意味著王朝的終結、最後掌權的非正統一方的敗亡。

弒父殺兄的隋煬帝,“隋堤點綴無窮”(第七十回,薛寶琴詠柳絮詞《西江月》)但“隋堤風景近如何”,不過只是“蟬噪鴉棲轉眼過”(第五十一回薛寶琴新編懷古詩,廣陵懷古其五),薛寶琴的詩詞也隱喻了非正統一方的結局。

諸芳在大觀園秋日所作的詩句,如“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等等,同樣也暗示非正統一方掌權,諸芳在末世崎嶇的世路上的孤獨與艱辛,但又保持獨立人格和堅守正義的倔強。

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置乎?”拾得曰:“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甄士隱解注《好了歌》中有一句“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脂硯齋批道:“賈赦、雨村一干人”,因此,所謂“天道好還”,“聽雨聲”的“殘荷”,堅忍之下,也終將看到雨村之流的悲慘下場。

“留得殘荷聽雨聲”,倖存下來的寶玉和諸芳,在風雨如磐的非正統之末世,艱辛繁難之中,又有著“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捲雲舒”的淡定與從容,原因何在呢?與“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於今落釜成何益”(第三十八回,寶釵的《螃蟹詠》)的雨村之流不同,倖存下來的“殘荷”,在歷盡劫波之後,將獲得處常之道、處世智慧,在疾風驟雨、“處處風波處處愁”的末世裡,進入怡然自得之鄉。

甄士隱最終懸崖撒手,甄士隱的經歷就是賈寶玉一生的縮影。作為文字之第一正人,賈寶玉最終將離釵為僧,文字因而看起來很空,但其實是空而不空。第五回脂批指出:“是作者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撰成此書,一字不可更,一語不可少。”因此,文字中不僅有隱喻家國政治的“刀斧之筆”,更有“道濟天下之溺”的“菩薩之心”。

一僧一道是“作者自己形容”(脂批),也可稱是作者的化身,“通部書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第三回脂批),一僧一道所隱喻的與賈寶玉的象徵物一一“通靈寶玉”的“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相通,也正是作者的“自寓”一一賈寶玉最終的精神歸宿,因此,賈寶玉的“懸崖撒手”並不是真正的四大皆空,而是變成了“情不情”(脂批)的情僧。

賈寶玉從“無中生有”到最終變成“情不情”之情僧的過程,其實就是楔子中空空道人傳抄《石頭記》並將其易名為《情僧錄》的過程一一“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情僧賈寶玉是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萬民,悲天憫人。

其實,賈寶玉的生日和文字第二十四回出現的寶玉身邊小廝的名字一一掃花、鋤藥和引泉,大有深意。賈寶玉的生日在文字特有的“餞花節”和掃花,暗示由神瑛侍者下凡而來的寶玉就是“三春過後諸芳盡”的那個送“春”歸的掃“花”人;鋤藥和引泉則暗示賈寶玉曆盡風月波瀾的生命歷程,就是為自己、也是為天下蒼生尋找處世智慧之“藥”、探引處世智慧之“泉”。

與賈寶玉是“一對兒”的薛寶釵,她的金瓔珞和賈寶玉的“通靈寶玉”都與一僧一道和太虛幻境大有干係,“冷香丸”的功效與“通靈寶玉”的“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相通[注2]。寶釵其實是以出世之心入世,不為物羈,不為媚俗,而自成高格。“寒塘渡鶴影”的湘雲、“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的探春和甄寶玉(第二十二回脂批指出:“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旨矣。”)等在歷盡滄桑之後,最終都將在“薛寶釵”之境界中,收穫苦澀中的安寧。

二寶所隱喻的境界側重於精神層面,大多數人難以踐行,其中賈寶玉所隱喻的境界更是具有宗教、哲學的高度,踐行的難度尤甚。而第十三回,秦可卿魂託鳳姐,“語語見道,字字傷心”,不僅說出了否極泰來、榮辱更替的千古不易之理,而且還給出永續的長策,其中蘊含著耕讀傳家的古老大智慧,則更具有泥土的氣息,也更具可操作性。

十二正釵之一的巧姐,將一如她的冊頁上的畫“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所暗示的那樣,雖然艱辛,卻能在耕讀中獲得一世安寧,避免重蹈其母鳳姐“哭向金陵事更哀”、其姑元春“虎兕相逢大夢歸”的覆轍[注3]。

在末世的悽風苦雨中飄搖的“殘荷”,堅忍、倔強,又充滿智慧,這不正是生逢末世的作者的自我寫照嗎?田螺含水過冬,就是期待著一個溫暖的春天,作者歷經磨難,雖然在他有生之年雍乾一方並未敗亡,但他卻用天才的智慧,在不屬於自己的時代裡,為自己創造出詩意棲居的生命空間,並用自己不懈的堅持和血淚,為世界文壇綻放岀一個最美的永恆的春天一一不朽的傳奇《紅樓夢》。

注1、詳見系列拙文 11《賈家一一既是曹家,又是皇家》

注2、詳見系列拙文  67《明明是悲劇,文字為何卻稱之為“金玉良姻”?》

注3、第一回甄士隱解注的《好了歌》中有“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句,脂批指出:“太虛幻境青埂峰一併結住”,即暗示青埂峰、太虛幻境就是人類的心靈故鄉。賈寶玉和薛寶釵所隱喻的境界以及秦可卿魂託的耕讀智慧,趨福避禍,可統稱為太虛幻境、青埂峰之境界。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