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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媒文學|畫圓(散文)

在我老家一個鄉壩的十字路口有一顆綠意通天的黃桷樹。在我年齡尚幼、未對地標有明晰的感知時就依稀明白,車子先開過一段細石鋪的顛簸小路,落葉喬木的芬芳混著黃土灰塵飄進車內,然後車子將會駛入一處枝葉為穹頂的蔭涼隧道,這意味著再有兩分鐘里程就能到我奶奶家了。

這棵黃桷樹在籍籍無名的鄉村裡巋然不動400餘年,虯曲蒼勁,冠頂如蓋,見證無數菱格一樣的房子拆毀又重建。在每一個雲起潮生的日夜裡,它不停生長,任游龍一樣強壯的根系在地底遊弋盤踞,抬高地貌,形成以黃桷樹為中心的圓拱形。幾百年後,人們來到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旮旯裡,用白灰圈了一個半徑5米的圓,在此之上砌了一個石塊堆築的圓壇,還用一塊銀質牌面刻上不知何處考察來的它的生年,使這個肅穆長命的佇立者成為一個供以觀瞻的景點。

相傳一位佛陀得道,在黃桷樹下踱步7日後開慧頓悟,五百青雀繞菩薩三匝而去,顯出神靈現世的異象,以是黃桷樹從來都有菩提神樹之美名。人們喜歡給古老的事物附以某種寄託的價值,於是有傳言漫開來,說是百年老樹都是成了精的,逆時繞樹行走三圈,默唸心中願望,如果足夠虔誠便有神仙來保佑。百年大樹能成精,那這顆黃桷樹幾百年的生命怎麼也算一方精怪的霸主。老一輩人很忌諱對這樹的不敬,說是有個好事者以尖刀劃在樹幹上,竟然流出鮮紅似血的黏液,慢慢在斑駁樹幹上蜿蜒成一張模糊的人臉,不久後那好事者便遭遇橫禍暴斃。在這樣的傳言裡,人們對古樹半是尊崇半是畏懼,很有一批人驅車百里來我的老家,為了菩提神仙的福祉而繞樹緩行。經年以後,石牢的外側被踩踏出一條淺淺的凹痕,這是人們給這顆黃桷樹畫的第二道圓,與石牢一起,很像一雙完滿的同心圓。

關於這棵古樹的種種傳言皆不可考,我總覺得未經黃桷樹的允許將這些怪誕的說辭強加於它是很不禮貌的行為。樹不會講話,只能沉默地承受某些人杜撰的故事,在蒙著另一層主觀的腦子們中雲整合更加神秘的形象。至於向它許願的行為在我看來更是無聊的行為,那是令它被迫承擔塵世中難以承受的、無法破解的難題,無信仰者參禮神佛時,朝聖的本質就是在索取或施壓,黃桷樹是被人們自以為是地囿於看似嘉獎實則圈禁的同心圓裡。我踩在一地落葉上看,瞧的不是葉子細碎的脈絡紋理,而是在默讀適才離去的來客的願望,他又向大樹傾吐了什麼瑣碎?我跟奶奶說:“真的要繞樹三圈的人,應該繞整個村子徒步三圈,樹根可長滿了村子的地基呢。我現在繞它三圈,它能讓我一夜暴富不?”我奶奶瞪我,讓我站在石砌上向樹靈懺悔,我是埋頭不應的,然後我奶奶便替我向黃桷樹道歉,說小孩不懂事云云。

我的奶奶很相信黃桷樹有靈,比起外來客浮於淺表的跟風參禮,她的相信更有在黃桷樹的陪同下生長成人的情分。在沒有空調的農村裡,她生命裡的每個夏天幾乎都是在黃桷樹遮天蔽日的陰涼下度過的。她總愛帶著一種追憶的口吻跟我們講黃桷樹如何好,如何澤被後人,如何孕育了這個小村,也許她繞樹祈禱走過的圈比我走過的路還要長,什麼平安順遂的話大樹大概已經聽得厭煩了,但她並沒有因為心向神靈而得到免去疾病的恩惠,記憶衰退後她確診了阿爾茨海默病。

我以前覺得遺忘對於普通人來說是一種很殘忍的病,走過的一生、從前珍愛的人和事都在記憶裡漸漸消弭,而曾經留下的痕跡由於認知能力下降變成無法理解的亂碼,這對我這種總愛在一個人時揀數回憶的人是無法想象的事——但這是我的奶奶在無知無覺間正經歷的,我感受到奶奶與黃桷樹相似的部分,他們都站在不同意義的圓形裡。70多年點滴的合集流水一樣匯成以她為圓心幅員遼闊的人生浩海,而這片圓形的海域在以一個遲緩但堅決的速率縮小,每一次縮小都會丟掉一些記憶的片段,先是闊別的童年好友,再到壯年時艱澀低迷的歲月,最後到她的愛人和兒孫。她變得幼稚而柔軟,對親密的家人也保持著不合時宜的防備心。我們已經習慣並預設她會忘記一切,而這個不斷縮小的記憶之圓,在與黃桷樹的石壇重合時竟然奇異地靜止了。週末我再和爸媽回老家、再途經黃桷樹,喬木馥郁的芳香灌進車子,枯葉筋骨破碎的聲音像一篇悲壯的樂章,我問奶奶:“你記得這棵黃桷樹不?”我很久沒見到過奶奶眼睛裡閃爍的那種菩提子一樣頓悟清明的光芒,她像是以前那樣神情安詳,又慢慢跟我敘說起黃桷樹的好來。我又問:“那你記得我不?”奶奶羞赧而強裝得體地微笑了。被人禁錮的樹、被記憶禁錮的人,站在同一個同心圓石壇形成的與世隔絕的島上,而我被隔閡在圓的外面,只像一滴水消失在海里,不能觸動他們分毫。

人生走得夠長,走到沿路的灣流只剩下乾枯的河床,鮮花和絨草全部謝落,走到久遠而靜默的未來裡去,這時一切的光榮都毫無意義。一切的磨難都已經死去,她在記憶裡停下了腳步,時間的序列發生紊亂,它開始敘詭,讓線性的生活變成癲狂迷亂的蒙太奇。最終的最終,生命再次反璞成純淨本真的幼兒模樣,這個冗長的過程裡,一切春樹暮雲變化不休,唯有被圈禁在石壇裡的黃桷樹始終葳蕤自盛。

我說停車讓奶奶和黃桷樹合影,她站在黃桷樹下,笑靨溫和,就如同從前每個蔭涼的夏日一樣。她用記憶取代了最初在石壇下畫圓的白石灰,用記憶取代了黑土濡溼的畫布,慢慢地、鄭重地畫了一個完整的圓。

責任編輯 曹競 畢若旭 王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