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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在地裡躺到半夜,他等著抓一個人,也是救一個人

文 | 牟民

潛意識裡,老吳頭在等一個人。躺在二分花生地旁沒膝的草叢裡,看著半空的月眉兒,嘴裡嚼根草莖兒,伸展兩腿,身下有白天積攢的陽光,綿軟綿軟的草比火炕強多了。月眉兒真亮真藍,水洗過似的,好久沒這麼看月眉兒了。

老吳頭在等一個人,等誰呢?不知道,但肯定是他熟悉的人。薅出一天的花生,白花花齊刷刷躺在地裡,發出饞人的香氣,越過一片蘋果園,走路的人肯定會嗅到這迷人的香味。

那個人肯定會來。去年秋天,老吳頭在這兒種的花生,薅了擺在地裡曬到半乾,夜裡不知被誰用小推車劃拉了一小半。老吳頭沒吭聲,默默地把剩下的花生用推車搬回了家。

老婆子在門口摘花生果,疑惑地問,咦,老頭子,今年長果都大豐收,你可好,兩車搬了二分地。

老吳頭卸著花生驕傲地說,別急,夫人,咱的地塊多,都搬回來,愁死你!

也是,你劃拉那麼多零碎地,一塊種一墩,就是一大垛,恭喜你今年發大財了!老婆子埋頭,朝著罩網啪打,花生果嘩嘩落在地面。

隱隱約約,他感到那個人今年肯定還要來,這個人眼饞白花花的大長果哩。看著他老吳頭好說話,嫉妒他老吳頭身體好,80歲了挑、抬、推、拉、扛,年輕人乾的活兒,他一樣不打怵,更甭說種莊稼那一套經驗,土、肥、水、種、密、保、管、工,熟得很呢!

那個人在私下裡肯定會說他貪財,劃拉那麼多地,每年賣那麼多錢,拿他點兒沒啥,傷不了筋動不了骨。

今年長果、苞米、地瓜、穀子又一堆堆海了,老吳頭尋思,凡是懶惰手長的人,見了人家的東西,癢癢的非拿點兒不可。拿了一次絕不會收手,這是小偷小摸的毛病。

月眉兒爬上了頂空,沒有一絲兒雲的天,深遠得讓肺部空曠,彷彿一口氣能吸進滿天的氧氣。老婆子會不會著急呢?他可沒告訴她今晚幹啥。

日頭靠山,薅完東邊溝裡的二分地花生,忽然就不想回家了,雙腿不自禁地導引著來到厚厚的草叢裡,一屁股躺下。趁著好日子,嗅嗅山裡莊稼味兒,蘋果香草香,在家裡沒這個福分,枕著泥土,聞啥啥有味道,流水般得香。

草的香味兒滿了鼻孔,閉眼狠狠地舒服了一會兒,他去花生地邊拔了一個水汪汪的蘿蔔,守著剛出土的新鮮花生,撲嘍撲嘍蘿蔔的泥,不用洗,洗過的蘿蔔斷了鮮氣,不受吃。

握住蘿蔔,對著膝蓋一磕,蘿蔔脆生生斷為兩半,辣吼吼的味兒刺激得神氣了,就著蘿蔔吃長果,天下第一美,辣味兒變成了甜香味兒,胃腔咕嚕咕嚕招呼著,沒大歇兒,這肚子就飽了。

動動手,自個兒吃得香,吃得熨帖自在,為啥有些人就不懂呢!草棍兒剔剔牙,抽一支將軍煙,披上地邊的藍夾襖,再舒舒服服躺下來。有個無形的線牽著,不讓他回家,在這兒睡上一覺,等著那個整景兒的人!

這一躺,讓老吳頭好不高興。他欣賞著月眉兒,聽四處的秋蟲鳴唱,親親泥土的心情格外強烈,喲,躺在草叢裡,多麼溫暖喲!老吳頭摸了一把自己的胸脯,伸直長腿,剛才的痠軟不見了影子。

他胖瘦適中,手腳不閒地抓撓,富態人的三高咱沒有,常年吃地瓜苞米,很少吃白麵饅頭,他最喜愛吃餅子就魚,百吃不厭。

一陣微風,飄過蘋果香,村裡家家戶戶忙著摘袋、鋪地膜、掐樹葉、轉蘋果,盯著上全了色的蘋果,搶時間摘,搶時間拉到蘋果批發市場賣,都聰明地算準了賬,不存冷庫。

早賣價錢高,即便賤個幾毛錢,到手的錢才是錢,賣一斤還省卻三毛錢的冷藏費。聞聞吧,滿山的蘋果,又是個大豐收。老吳頭的四個兒子每家管了十畝果園,每家都能及時出手,等立冬前,會全部銷售完。

想起四個兒子,老吳頭有說不出的自豪。如今他80歲了,從沒要兒子們一分錢,自力更生20年,十里八村的人都說,這個老吳頭呀,憑福不會享。

他不爭辯,心裡卻說,誰說我不會享福?有個好兒好孫子,不如有個好身子,咱乾的動活兒,吃的動飯兒,有個奔頭,年年有收穫,年年有錢花,你說這不叫享福?

趕上了好日子,國泰民安,有福!村裡的中年人都一心管理果園,沒心思種莊稼,勤快的除了種點兒花生、麥子,留著自己吃,餘下的邊邊角角溝溝岔岔的地就丟了。

這可歡了老吳頭幾個老人,年年造田開荒,不知不覺他開出了大小六七十塊地,苞米、地瓜、麥子、大豆、高粱、穀子、芋頭、土豆樣樣種上,吃不了,賣!賣夠了餘下的餵豬餵雞餵鴨。

他平房裡存了5000斤麥子,一旦荒年能保證他和兒子們兩年的口糧,這叫晴天防雨天,有備無患哩。

天空竟這麼藍,看樣子有雨了,萬里無雲是雨信嘛!下點兒雨吧,種的麥子要喝水了。天藍藍的要是變成水多好,今年太乾了,這花生下蒂芯的時辰,缺雨,他硬是肩挑車推,一桶桶水澆到地裡,保證了花生的豐收。

席夢思般的草地,勾起了老吳頭的睡意,眼前湧來春夏秋冬的一幕幕景象,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一年就這麼簡單,起早貪晚地下地勞動,日子一晃一晃地穿過身體,人就由小到老嘍!老吳頭感到自己不老,棒棒硬的身體,這日子還能對付個好!

吱吱的小鐵車聲忽然鑽進了耳朵,一個瘦長的影子慢慢走到他的花生地,影子彎了彎,扭動一番,接著傳出刷拉刷拉的聲響。

這廝到底還是來了。他看了看歪到西山頭的月眉兒,估摸快到半夜了。

你誰呢?想吃花生自己種呀,怎的吃現成的,做起了樑上君子!不害臊呀?

老吳頭精神起來,他靜靜躺著,並不著急跟來人幹仗。

隨著影子來回晃動,刷拉刷拉響過一陣,影子前又起了一個影子,小車滿了,足足劃拉了他半分地的花生。吱吱一番捆繩子聲,影子再次縮下去。老吳頭一個鯉魚打挺,奔了過去。

影子清楚了,瘦長的個子跟他老吳頭一樣高。

不用大聲招呼,老吳頭喲喲喲喲喲——喲了一嗓子,影子縮到地面,顫音過來,叔,你咋還在這兒呀?

我咋不能在這兒呀!你幹麼呢?幫我吃花生了?

叔,我年年得買油吃,您就照顧照顧我吧?光棍遠房侄子竟沒有偷的羞恥,公開向他索要了。

老吳頭湊近,見他手裡拿著東西,很是瞧不起地說,看你那個樣子,把家把什揣到懷裡去吧!你坐下,咱爺倆好好嘮嘮。

遠房侄子縮回手,坐在地頭。

老吳頭坐在對面,他點起一支菸含在嘴裡,吧嗒一聲說,爺們,你說說就因為吃不上油,就拿?你去年拿我的,我沒吭聲,你吃腥嘴了,今年又來了。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咋就不能出力種畝花生,沒見咱疃荒地多的是?

遠房侄子覥著臉說,下不去力了,渾身的筋抻不開了。

你年紀輕輕就跟書記腚後想要五保,不丟人?

丟啥人?我是想吃公家的,又不是吃叔你的。

今兒咋吃我的了?你說個明白,我給你一車花生!

我——我看不慣你老叔,七老八十還那麼抓撓,金山銀山地往家摟。你前兩年春節殺自己養的豬,我想買你的環保豬肉,你不賣給我,守著眾人揭我的短,說我想吃五保,草棍兒不撿,懶得屁股抬不起來。我恨你,才拿你!

喲,原來根兒在這兒。中,我不該羞你,你推著這車花生家去吧,我給你了,不過,你得答應老叔個條件。

真的,遠房侄子騰地站起來,暗裡摸摸自己的耳朵,你說,老叔。

我借給你地瓜、花生餅、苞米,你去抓兩個豬崽,明年清明就肥了,殺了再還我錢糧。老侄,你也是滿身膘,站起來一堆,乾點活兒去去膘,吃喝富足一些,不好嗎?對得起咱這好日子。

遠房侄子尋思尋思說,我應了。

老吳頭伸出手說,來,擊掌為證。

侄子跟老吳頭擊了三掌,老吳頭鐵似的手掌讓遠房侄子吃了一嚇。

月眉兒趁著下山,放開微弱的光亮,山村的馬路如蟒蛇一樣蜿蜒伸向村邊。老吳頭走在路邊,遠房侄子推著一車花生,兩個人沒話語,只有嚓嚓的走路聲。

走到村邊,傳來老婆子的呼喊。老吳喲,你在哪裡?然後射出大功率強光手提燈的電光,往路邊探照。

老婆子身後跟著兩個兒子。老吳頭心裡暗笑,這婆娘,到底還是記掛咱哩!

迎面走到村口,老婆子看到遠房侄子推了一車花生,旁邊有老吳頭。老婆子上來拍了老吳頭的肩膀,電光射到他臉上,這才放心地嗔怪道,你真是的,幹活兒忘了家,吃睡山裡啦?

大兒子看人家幫推車,握住車把,讓放下。

遠房侄子說,我推著吧,老叔累了。

你莫不是去惦記你老叔的花生吧?

哪裡呀,我這是碰上了老叔,隨帶著幫忙哩!

老吳頭立即說,對對對,他是幫忙。

遠房侄子把車襻緊緊,推著花生,大步在前。

前面十字路口拐角處,正是老吳頭的家,他緊握車把向老叔家裡推去。

此時,月眉兒刷拉掉進了西山,他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