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推網

選單
文化

紅星書評丨​羅新:《漢水的身世》讓我不再遺憾

想寫卻寫不出

《漢水的身世》讓我不再遺憾

羅新

我平生親近過的大江大河只有漢水。初三的寒假,我從隨州到光化縣老河口鎮看望姑媽,姑媽把我留下讀初三下學期。老河口是漢水歷史上最著名的碼頭之一,所謂“天下十八口,數了漢口數河口”。在街上隨便走走就到了江邊,浩瀚寬闊、澄澈碧淨的漢水靜靜南流。就這樣,江河第一次刻進我的記憶

(幼年在長江上坐過輪船,可是不記得了)

,刻得如此之深,那時的我是怎麼也想不到的。在老河口我讀的是四小,一所戴帽中學,雖然只讀了半年,卻結交了不少好朋友,留下許多美好溫暖的記憶,所有記憶的背景都是靜謐無聲又浩浩蕩蕩的漢水。

高中也沒有離開漢水。我從老河口四小初中畢業,升入襄陽四中

(那時叫襄陽地區中學)

讀高中,而襄陽是漢水上一座更有名的城市。在襄陽的兩年間,記不得有多少次我一個人坐在臨漢門甕城外光滑如鏡的大石板上,看腳下漢水東流,看對岸的樊城樓宇林立,徒勞地努力著,試圖把眼前所見與王維的詩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聯絡起來。襄陽的漢水依然寬闊,但是水的顏色有了不同,遠不如老河口段那麼清亮,那麼鮮明。在不到一百公里的流程內,兩岸工農業消耗了大量乾淨的漢江水,又回饋以巨量的排汙,造成水質明顯下降。可想而知,一路向南向東,滋養江漢平原的同時,漢水會失去什麼,又會被強行塞進什麼。

長江與漢水涇渭分明(圖蟲創意)

然而漢水畢竟是漢水,直到湧進濁黃混沌的長江。大學畢業後我到武漢工作了四年,常常在往返於漢陽門與江漢關之間的渡輪上,看青綠色的漢水如何掙扎著抗拒長江的吞噬,據說這一縷清流會綿延數公里之遠。在這個意義上,南岸嘴是武漢三鎮最有詩意的地方,你可以感同身受地見證美麗漢水的亡歿。不過,如果你見過老河口的漢水,襄陽的漢水,你會質疑南岸嘴的漢水河道何以如此狹窄。不止河道狹窄,流量也頗有不如。自然地理的規則在這裡被反轉了,河流不見得會越走越大,千里奔波的漢水沿路獻血納汙,最後遇到一個走了更長的路、收納了更多汙濁的長江,其命運也就不問可知了。

漢水是我唯一泅渡過的大河,我唯一愛過、至今仍然深愛的大河。我記得上大學第一次坐火車去北京,夜裡過黃河,月光下看水波粼粼,我倒吸一口涼氣,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黃河竟然那麼窄小,遠遠比不上我老河口的漢江。那還是在夜裡,看不見水的色彩。這一比較強化了我對漢水的想念,使我下決心要為漢水寫點什麼。慚愧的是,我從未兌現這一承諾。齒搖發盡之際,還沒能做自己心心念念想做的,總是人生一大憾事。然而,有時候你會覺得幸運,因為,天上掉餡餅一般,有人做了,做的甚至比你夢想的還要好。我讀袁凌《漢水的身世》,就忽然間有了一種不再遺憾的滿足感。

這正是我想寫卻寫不出的那種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