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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五魁》:新婚被搶,嫁癱瘓男,美麗的臉成為她悲劇的宿命

那些被壓抑的情感和未被表達的情緒永遠都不會消失。它們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會以更醜惡的方式爆發出來。——弗洛伊德

一直會將賈平凹、陳忠實、莫言、王小波歸為一類作家,他們的作品中總會穿插一些過於大膽直白的描述,有時候會想,“性”是不是有在文學作品中出現的必要性?之如賈平凹筆下的西夏,陳忠實筆下的田小娥,莫言筆下的上官魯氏,王小波筆下的陳清揚……

這些女性角色都有超脫於時代束縛的主動和勇敢,恰如其分的情和欲的表達,的確令這些女性角色更為生動鮮活,有一種原始的蓬勃生命力。在壓抑的大環境背景下,美好與現實難以交融的割裂,進一步突顯出這些女性群體的女性美、人性美和悲劇美。

相比而言,賈平凹的作品更令人難以理解,人性像是被放逐在荒地,失去了約束一樣失控。除了《廢都》帶給我強烈的不適與震驚之外,他的幾部短篇小說在性質上也不遑多讓。比如《五魁》,賈平凹一改奔放的文風,而是用收斂的筆調和節奏娓娓敘來,但是呈現給讀者的,是越思考越沉重的驚濤駭浪。

他不再是簡單地刻畫人性,而是展現命運的宏大和無可奈何。像是傾倒的多米諾骨牌,一念之下,引發了一重重悲劇性的連鎖反應,身在其間的人物,眼見大廈圮塌卻無能為力,被時代的侷限死死地扼住咽喉。

一個新娘,為什麼到死都沒能成為新娘?

《五魁》的故事很簡單,地勢崎嶇的陝北高原,山高溝大,沒有花轎走的路。一個叫五魁的年輕馱夫,專門替新婚的人家“背媳婦”,一切要從他幫雞公寨的大戶柳家“背新娘”開始,這女人驚人的美貌讓十六歲的五魁第一次體會到怦然心動的感覺,五魁在內心天人交戰,為這麼美的女人只能嫁給有錢人家而憤恨,又自責自己身為下人沒自知之明,為這輩子能背到這麼個觀音似的人而陶醉不已。

女人的鼻息噴在五魁頭頂的髮旋上,像春天的暖風。他突然冒起一個“歹念”:要是土匪出現就好了,他就揹著女人逃到天涯海角去……扛著嫁妝的後生們也磨磨蹭蹭,故意拖延時間想多看幾眼這天仙似的人。

幾十裡的山路一直慢悠悠走到天擦黑,果然和白風寨的土匪不期而遇,美麗的新娘被搶去給土匪頭子唐景做“壓寨夫人”,揹著新娘一路的五魁,因為胸腔中湧動的愛慕,憑空生出一股“英雄救美”的勇氣,孤身一人打探去白風寨救人。

五魁對多疑又迷信的唐景撒了一個謊,說女人是“白虎星”,女人萬沒想到五魁會來救她,意外又感激。五魁沉溺在自我英雄主義中,他覺得能讓女人一輩子記得自己這一回,也不枉此生。然而,彼時柳家少爺聽聞新媳婦被搶,氣沖沖站在凳子上去取獵槍,結果凳子倒了槍走火,他的兩條腿都沒了。五魁以為自己將女人背向了幸福生活,沒想到卻將女人送進了火坑。

柳家少爺因為沒了腿而性情暴戾,看著美貌的媳婦越覺得憋屈惱火,想方設法地折磨她。為了約束女人,柳家特地招了兩個身體強健的丫鬟。五魁在柳家謀了個牛倌的事務,就為了天天可以看到柳少奶奶。女人臉上新傷添舊傷,五魁內疚又後悔,當初如果他不將女人從唐景那裡救出來,唐景不僅年輕帥氣,更是個有能耐的人物,女人至少比現在的境況好上百倍千倍。

在女人的腿被打斷的前一天,她哭泣著跑進了五魁的牛棚,央求五魁帶她走。面對柳家老太爺盛怒的臉,五魁內心的奴性下意識屈服了,夾著鋪蓋捲逃一般地走了。良心難安的五魁在幾天後燒了柳家的糧倉,藉機將已經癱瘓的女人救了出來,帶著他心中的“女神”躲進了深山。

朝夕相對中,女人幾次三番暗示想和五魁過日子,然而貧窮又醜陋的他深深的自卑,女人是主,他是僕,女人是高不可攀的仙女,而他是汙泥爛淖,他極盡迴避,為自己的剋制而自我感動。

在一次偶然間,五魁發現自己視若神明的女人居然抱著一隻撿來的狗相擁而眠,那一刻,五魁為自己編織的信仰崩塌,他當著女人的面殺了那隻叫四眼的狗,女人絕望地抓毀了自己的容貌,跟著那狗滾進了冰窟窿……

女人死了,五魁換了個人,他在那片山頭安營紮寨,成了聲名在外的土匪頭子,而搶在寨子裡的壓寨夫人已經有十一位。女人的命運和五魁緊緊糾纏,五魁像是上帝之手,他在無意識中設定了女人的人生,從這個絕美新娘被背上的那一刻,女人的路已經不在自己的腳下。最後的死亡最接近於她真實的選擇,這有限的選擇,極其卑微又心酸,原來她可以掌控的唯有死亡。

人慾和禮法的角力之下,是被壓抑的天性

五魁和女人最後已經躲進了深山,社會語境中的地位、身份已經約束不到他們,那到底是什麼橫亙在五魁和女人之間,讓兩個互生情愫的人走向無可消解的對立?

整篇小說讀下來,最切實的感受就是壓抑。五魁對女人在情感上的壓抑,其本質上是極度的自卑。他化解自卑的方式就是不斷地為自己的精神堆砌道德感,在最接近於“完美”的道德趨同下,找到一種微妙的心理平衡。當一個屬於人的慾望冒出來,就用神聖的禮法去壓制。

五魁嫉妒有錢的柳家少爺可以娶到天仙似的媳婦,又為有這種想法而羞恥,一再提醒自己的出生不配有這樣的想法。女人被唐景搶走後,為了向女人證明他的勇敢,他獨闖白風寨。不得不承認,白風寨這段與唐景的交鋒,五魁的表現可圈可點,是個有勇有謀的人。他撒了個謊言,信誓旦旦地說女人如何不祥,冥冥中將她的命運定了性。

五魁把女人背向柳家的時候,他光是想像著女人在背後感激的目光就豪情萬丈,他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讓柳家的少奶奶、美若天仙的女人對他刮目相看,剝離犧牲式的英雄主義,內裡是被掩蓋的私慾:他要讓女人永遠記住他。五魁從一個馱人的“工具”,實質地撬動了自己的命運,將自身的存在感刻進了女人的情感裡。

一方面五魁將女人完好無損地交給了柳家,他覺得自己是拯救女人的英雄,另一方面他又不甘讓女人忘記他。於是製造了偶遇,再找機會進入柳家做長工,他一直在若有似無地給女人一種希望,用一種悲情的暗戀去自我感動。最後的逃離他又一次成為女人的“英雄”,這個柔弱的女人,未來的命運都掌控在五魁的手中。

失去行動能力又身處荒山,面對女人對他的依戀,五魁卻搬出了世俗禮法的那套約束,在感情和慾望一次次湧動出來時,決然地摁滅在心裡。五魁將女人塑造成一個只可遠觀的神,純潔而完璧,他小心地捧著這個“神”,懷著敬畏的虔誠,因為這樣的女人才能照見五魁的偉大,不趁人之危、不逾矩,一個完美的“好人”,這樣的形象,是他希望讓女人看到的。

“我是為了她好”,抱著這樣的出發點,五魁在精神上為自己建造了一個道德的牢籠,關著身而為人健康的天性,在努力扮演一個完人的過程中,五魁完成了由內而外的昇華,他不再是低賤的下人,不再是醜陋的粗人,而是拯救女人的英雄。人慾和禮法的角力之下,最終沒能衝破禁錮,將女人推進了一重又一重的悲劇中去。

作者以自身經歷對時代的想象,書寫出20世紀女性之靈與欲的血淚

賈平凹曾說:

“文學書寫的是記憶的生活”

,作為50年代生人,他經歷過那些壓抑天性的時代,基於那種情感斷層上的想像,這個時代出生的作家,或多或少都會將個人的慾望缺失補償到小說的人物中去,塑造出那些敢愛敢恨、忠於自我感受的女性形象。

在歷史背景的框限之下,作家賦予女性無限的美感,是對生存空間無比狹窄的女性的一種致敬。在《五魁》中,女人至始至終沒有名字,用女人這個群體性的寬泛稱呼,正是代表的是女性群體的命運。

女人的美,呼應著她的善良和勇敢,她見五魁被蜜蜂蟄,關心地用唾沫替他擦拭,在土匪要殺五魁時,勇敢地讓他們放過他,自己跟他們走。五魁將她送給斷腿的柳家少爺,她任勞任怨地照顧丈夫。在經受夫家的虐待後,抱著必死的決心公然走進五魁住的牛棚,請求五魁帶她走。

紛亂的時代裡,一個弱勢女性的美就是原罪。女人的美,將她不斷推進命運的旋渦,被送親的後生門各種理由拖延,誤了時間才遭遇土匪。土匪本來是為劫財,女人露出的半張臉卻讓他們改變了主意。柳家少爺因失去雙腿而性格扭曲,女人的美就像對他的嘲諷,所以把一腔的憤恨都遷怒到女人頭上,打斷了她的腿。五魁臣服於女人的美,所以救她,又因為畏懼她的美,而拒絕她熱烈的情感。

女人最後滾進冰窟窿時抓毀了自己的臉,就像賈平凹所寫的《美穴地》中的四姨太,亦因為太美麗而受盡命運捉弄,最後用石片從左額劃到右腮,壯士斷腕般的決然。女人的死,是因為她無瑕的形象從五魁心中崩塌,她盡力活著的人生意義也就蕩然無存了。

她身為一個健康女性的正常情慾,在迎合五魁的想象中被壓抑,她提到當年白風寨年輕帥氣的當家唐景,如果五魁沒帶她走,她應該有著一個女人正常的人生。然而,唐景前任壓寨夫人的死又是一層悲涼。那同樣是個美麗的女人,在高空中快樂地蕩著鞦韆,結果褲子上的腰帶散了,寨子裡的土匪們仰頭看著避之不及,唐景陰沉下臉,想都沒想一槍打中了她。

在那樣的年代裡,女性的慾望是無處安放的。唐景對貞潔的在意,柳家少爺對女人的仇恨,是表層意義上的道德約束,而五魁對女人摒除一切人慾的想象,是深層的集體無意識中,對女性守貞的約束。女人從未逃離,這才是讀罷這本小說,讓人沉重到難以喘息的原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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