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五十四回最是熱鬧有趣，年少時讀這一回，因為賈母猴兒尿的笑話，因為鳳姐兒那一通說相聲般流利精彩的貫口，還有文末熱熱鬧鬧放起的各色花炮，實在是滿溢喜慶歡樂氣氛的一回。

年近除夕，重溫這數迴文字，才發覺賈府的這年過得時間是真長啊，他們並不是過年七天樂，而是過年半月樂，直接從大年三十過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

小說第五十三回寫賈母等人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之後，經過臘月二十九之前沒日沒夜的瘋狂忙碌準備之後，大事定矣的賈府便正式開始過年了。不過，雖是大戶人家，這年過得和今天我們普通人過年，在本質上並無不同，不過是各種吃喝玩樂。

王夫人與鳳姐是天天忙著請人吃年酒。

這一吃，就是一連吃了七八日；這一吃，就吃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

少時讀紅樓，覺得最熱鬧的就是十五日元宵之夕放煙花一節文字。

因為鳳姐說了一個“聾子放炮仗——散了”的歇後語，後文便自然引出賈母說要放煙花的情節交代：他提起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了，解解酒。

然後，各色煙花便開始在賈府的夜空，隆重絢爛登場。因為是皇親國戚，賈府放的煙花，可不是小門小戶可以比擬的。這精巧的各色煙花，都是各處進貢之物，一色一色，放了又放，然後，又有許多滿天星、九龍入雲、一聲雷、飛天響之類的零碎小爆竹。

小說裡說是爆竹，其實更多是煙花。

在我國古代，真正的爆竹，本意就是指竹子燃燒後竹節發出的噼啪作響的爆裂聲，因此得名爆竹。

《詩經·小雅·庭燎》裡寫“庭燎之光”，這裡的“庭燎”就是指用竹子做成的火炬、火把，燃燒時會發出類似鞭炮的斷續爆裂聲。

三國時期的馬鈞，用火藥製造出了我國古代第一個爆竹，從此爆竹由本來竹子的爆裂聲一變而為用於慶祝娛樂的火炮聲。

這爆竹，外包裝是層層捲起的牛皮紙，內裡裝有黑色火藥，然後用泥灰封嚴，同時從封口處拉出一根引火線。

這就是賈母口中最早的炮仗，而《紅樓夢》小說裡放的煙花，則是後來在三國馬鈞發明爆竹基礎上的二次發明，它是在牛皮紙筒內黑色火藥中，又加入了發光劑和髮色劑等各種不同的金屬鹽，讓原先只是單純發出震天爆響的爆竹，開始在爆響的同時，在空中綻放美麗鮮豔的火焰之色，讓人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從而在一瞬間得到視聽雙重的震撼與享受。

小說裡寫賈府燃放煙花爆竹，重點著墨是在十五元宵節這一回。其實，除了元宵，古人在除夕這夜放的煙花，那才叫一個多和漂亮，才叫一個精彩和瘋狂。

清代的《帝京歲時紀勝》裡描寫除夕這夜十一二點時，古人放煙花爆竹的瘋狂時寫道：除夕之次，子夜之交，門外寶炬爭輝，玉珂競響，而爆竹如擊浪轟鳴，遍乎朝野，徹夜不停。

這真是上至達官貴族，下至平民百姓，人間處處，爆竹與煙花齊鳴，人間共天上同樂，一夜無休止。

年少時讀至滿天星、九龍入雲、一聲雷、飛天響之類的零碎小爆竹名目，總是一次次猜想，這些可愛精巧的小花炮，是不是類似於我們小時候在除夕夜燃放的孔雀開屏、魔術棒、小火箭之類的小煙花呢。因為無從考證，也就只有付之想象了。

因為《紅樓夢》是世情小說的巔峰之作，所以小說即使在寫民風民俗時，也不忘寫世道人情。

第五十四迴文末寫賈府眾小廝給主子們放煙花，作者又開始細筆寫人情。

黛玉秉氣柔弱，禁不得畢駁之聲，賈母便摟她在懷中，王夫人摟寶玉在懷中，薛姨媽則是將寄居在賈府的史湘雲摟在懷中。

這是薛姨媽的為人精於世故處，卻也是薛姨媽的心細處。

這樣，在一場元宵煙花凌空飛舞中，寶黛釵三人，便只有寶釵被冷落無人愛護，就像鳳姐兒說的，“我們是沒人疼的了”。當然，在外人面前，一向老成持重的寶釵，倒未必在這種場合，需要薛姨媽將她摟在懷中。

只是，在這一場月圓人圓的元宵佳節中，在絢爛的煙花下，悽悽無人問的薛寶釵，很容易便讓我們聯想到，八十回後寫寶釵與寶玉之大婚，在外人看來，一如這今日煙花絢爛奪目，無限光鮮。

可是，煙花在短暫光耀轉瞬熄滅之後，留下那滿地落紅、一地灰燼，在漆黑漫長冰冷的夜，寂寂無人問，脈脈無人管，悽悽向孤月，也像極了寶釵婚後無數個獨守空房苦捱時光的漫漫長夜。

賈府敗落後，在一年年過著寡居冷清日子的薛寶釵，每到年年除夕至十五，她一定會一次次回想起這個被無數煙花照亮溫暖的新春佳節。

彼時，元春多榮寵，賈母尚康健，鳳姐擅說笑，賈府上下，滿堂樂融融。

那一年的除夕，過得這般隆重，那一年的煙花，從除夕一直絢爛到了正月十五。

在煙花照亮的除夕夜空裡，寶釵的內心，也有小小的煩惱、遺憾和屬於女兒家的小秘密，她比不得這漫天煙花，亮耀得如此濃烈奔放、桀驁放肆、不管不顧。

那時候的薛寶釵，再也不會想到，煙花在短暫絢爛之後，會迎來一地的悽清落寞，無邊孤寂。她比煙花更甚。

她憐煙花，卻怎知，有一天，她比煙花還寂寞。

作者：午夢堂主，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