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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訣》:“他人即是地獄”,金庸被低估的描寫人性力作

《連城訣》寫於1963年,是金庸14部武俠中比較靠後的作品。相比前期有代表性的《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和《射鵰》三部曲,《連城訣》的立意和主旨可以說是截然不同。

在前期作品中,不管是陳家洛、袁承志、郭靖、還是張無忌,他們的共通點都是:身為武學集大成者,有一顆俠義之心,有為生民憂患之意。

金庸借郭靖之口,點出了“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俠客本質,使武俠世界雖然遊離於現實秩序之外,卻有了以俠義為信念的道德體系約制,抑惡揚善,而不悖於人倫禮法。

《連城訣》充斥著人性之陰暗卑瑣,鄉下單純淳樸的少年狄雲,懵懂中踏進利慾薰心、爾虞我詐的江湖染缸,受盡折磨和屈辱,狄雲的善良老實,在洶湧渾濁的“惡意”之下,如小舟入狂瀾,無力主宰命運沉浮。

狄雲雖然在機緣巧合下練就了一身超絕武功,但是他並沒有鋤強扶弱的想法,更沒有心懷天下的願景,他只有一個信念:報仇!

一路以來,狄雲歷見人性之黑暗,被構陷非禮,被削斷五指,被設計入獄穿琵琶骨、被誣賴、被誤解,最後被至親的師傅背叛,在嚐遍人世險惡之後,才逐漸完成一次次成長,從憨直無畏的傻小子蛻變為有獨立人格思想的人。他的謹慎與謀略其實都是為環境所逼迫的不得已而為之。

倪匡曾經這樣評價《連城訣》:“這部小說在金庸武俠裡可稱得上奇特,如果我們把《神鵰俠侶》堪稱一部寫盡人間情的‘情書’,那麼《連城訣》就是一部道盡人間壞的‘壞書’。”

然而在這麼一本“壞書”裡,即便主角狄雲置身於汙泥爛淖之中,卻依舊能夠感受到人世間的至真至善、至情至性,看到關於友情、愛情和親情的動人之處。

《連城訣》圍繞六朝梁元帝遺留的寶藏展開,藏寶的地點被編成密碼寫在一本《唐詩選輯》裡,後輾轉落入武林名宿“鐵骨墨萼”梅念笙手中,因事機不密,被其門下三個弟子萬震山、言達平、戚長髮所覬覦。這三人合力圖謀師父,奪取了《唐詩選輯》。重傷落水的梅念笙為丁典所救,他將畢生絕學“神照經”和寶藏秘訣“連城訣”傳授給丁典後氣絕身亡,丁典的人生也自此改變。

《連城訣》劇照:狄雲、戚芳

鄉下與城市

小說第一章叫做“鄉下人進城”,一舍金庸慣用的對偶句回目名,以粗淺的大白話作標題,更接近於狄雲農民式的視角。戚長髮帶著女兒戚芳和徒弟狄雲,受邀從湘西農村前往荊州為大師兄萬震山賀壽,這一場居心叵測的鴻門宴,徹底顛覆了狄雲的人生軌跡。

狄雲作為戚長髮唯一的弟子,平常的生活除了務農就是和師妹戚芳練習劍法。不出意外的話,過幾年和師妹成家,過著鄉野村夫的平常日子。金庸將鄉下作為人性淳樸的代表,狄雲進城後遇到的人和事,則是人性複雜的對立。

出身於湘西的沈從文這麼註釋過“鄉下人”:

“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甚懂詭詐。他對一切事照例十分認真,似乎太認真了,這認真處某一時不免成為‘傻頭傻腦’”,

金庸曾不止一次表示對沈從文的欣賞,不知他筆下的湘西少年狄雲,是否有對沈從文這段話的致敬。但這些特質套用在狄雲身上,確實是分毫不差!

狄雲因為尋釁萬震山的人把師父唯一的新袍弄髒了,便拼了命地和這人纏鬥,最後因言達平喬裝相助,僥倖贏了。單純的狄雲心疼的是新衣,在萬震山的八個弟子眼裡,就是故意出風頭,叫他們難堪。這幾個“城市子弟”的狹隘、虛偽、卑鄙,像是被狄雲開啟的潘多拉魔盒,引發奔湧而出的人性之惡。

戚芳和狄雲的形影不離,更讓萬震山的弟子們心生不忿,認為這個窮小子沒有資格擁有美貌的戚芳,於是暗地地群毆了狄雲,萬震山之子萬圭陷害狄雲非禮府上女眷,斷其右手五指,將他投入大牢,買通縣令用鐵鏈穿透狄雲的琵琶骨,挑斷手腳筋脈,一關就是五年。

這期間,戚芳被假相矇蔽,誤解狄雲,在心灰意冷之下,嫁給了萬圭。身陷囹圄、痛失愛人,身體殘廢,接二連三的打擊,是黑暗的人性現實送給他天真憨直的“禮物”。

鄉下到城市的改變,不僅是場景的轉換,而是心理上的位移與衝擊,也是對狄雲初心的試煉,黑暗之中的良善更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連城訣》丁典劇照

無情與有情

狄雲在牢獄中,看到同樣被穿了琵琶骨的丁典,這裡有一處妙筆,即便忠厚如狄雲,看到比自己境況更慘的丁典,“心中第一個念頭竟是歡喜,嘴角邊閃過一絲微笑,心想:原來世界上還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金庸這句不落虛筆的描述可以說深諳人性之複雜。

丁典防範了狄雲整整三年,三年之中,因為懷疑狄雲是荊州知府淩退思放進來的臥底,對他動輒拳腳相加。直到狄雲聽聞師妹戚芳嫁給萬圭的訊息,絕望的扼頸自殺後,丁典才放下戒備,用神照經救活了已經氣絕半個時辰的狄雲。二人自此成為至交,丁典以神照經相傳。

丁典當年身負連城訣的秘密,引起各方江湖人物的侵擾,無奈退避關外做生意。約過了五六年才回到荊門老家。在漢口的菊花會上,邂逅了淩退思的女兒凌霜華,自此情根深種。兩個人因菊花定情,菊既表示凌霜華的人淡如菊,更指她高潔的品性。

《連城訣》丁典、凌霜華劇照

丁典和凌霜華的愛情,是整部《連城訣》裡最感人至深的插曲,凌霜華出場寥寥,更多透過丁典的描述烘托。兩人視彼此為一生摯愛,這段純淨無瑕的愛情被淩退思對寶藏的貪婪而摧毀。他以女兒為餌,假意同意二人的婚事,伺機用劇毒的金波旬花暗算丁典,將他囚禁折磨,逼問連城訣的秘密。

凌霜華為父親所迫,以過世的母親起誓,永遠不能與丁典相見,為了不嫁他人,她自毀容貌。每天在窗臺上放一盆鮮花,讓牢中的丁典透過小窗看到。這盆花成為他們相互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八年裡,丁典練就蓋世神功卻不逃脫,在監牢受盡拷打依舊甘之如飴。淩退思逼急,最後將女兒活活釘進棺木裡憋死,並在棺木上塗以巨毒,引丁典越獄觸棺,丁典中毒死後,託付狄雲將他與凌霜華合葬。

菊花象徵了丁典與凌霜華的愛情

在淩退思眼中,財寶比人倫親情珍貴,他視親生女兒的性命為草芥,手段用盡。諷刺之處在於,在丁典眼裡,天底下最珍貴的便是和凌霜華的愛情。倘使淩退思同意二人婚事,凌霜華開口說將連城訣贈予父親,他想都不想就會送上。

淩退思以他的小人邏輯揣度他人,反而失去本來唾手可得的東西。卑劣之心是人性的監牢,囿限的不是他人而是自身。淩退思居高位,有錢有權,卻在對寶藏的渴望中備受煎熬。監牢看似冰冷無情的地方,卻是《連城訣》中為數不多的溫情所在,丁典透過窗臺看到堅守的愛情,狄雲收穫了他進城後唯一真誠的友情。無情與有情,之所以能夠模糊界限,從來在於的只是人心。

薩特在他所寫的戲劇《禁閉》中,透過人物之口喊出那句著名的:“他人即是地獄!”《禁閉》裡所展示的地獄顛覆既定常識,既不恐怖更不黑暗。地獄設有許多沒有窗戶、鏡子以及易碎品的房間,每個房間裡有一盞永不熄滅的燈。三個鬼魂被安排在一個房間內,他們互相監控、互相防礙、互相爭鬥,每一個鬼魂都致力於不讓對方心滿意足地達成願想,他們自身的慾望相互傾軋,陷入折磨他人和被他人折磨的死迴圈中無法掙脫。

其中一人絕望地說:

“我萬萬沒想到,地獄裡該有硫磺,有熊熊的火堆,有用來烙人的鐵條。這真是天大的笑話!用不著硫磺、火堆、鐵條,地獄,就是他人!”

自1955年起,金庸就開始一邊寫小說,一邊研讀莎士比亞的戲劇和一些戲劇名著,戲劇對金庸的創作有一定的影響力。看他筆下的《連城訣》,就有很強烈的戲劇感。這本書裡有兩條主力線,其一是以萬震山、言達平、戚長髮師兄弟三人爭奪《唐詩選輯》的明爭暗鬥,其二是狄雲和水笙、花鐵桿被困雪谷時的角力。尤其是雪谷的對峙,有舞臺劇的既視感。

《連城訣》劇照:萬震山、言達平、戚長髮

萬震山、言達平、戚長髮三人將師父重傷打落水後,每個人都想獨吞《唐詩選輯》上的寶藏秘密,每個人都不想讓對方得到。於是他們住在一個房間同吃同睡,將《唐詩選輯》放進木箱,再用鐵鏈鎖住各自手腕與木箱相連。這個場景與《禁閉》裡的場景何其相似!當自己不能以正確的方式對待他人,那麼他人便是自己的地獄。

戚長髮偷得《唐詩選輯》,為了隱藏蹤跡匿在湘西農村務農,十多年解不開其間秘密。後戚芳無意將這本書拿去壓鞋樣,戚長髮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不信任,不問戚芳卻認定是萬震山、言達平偷走。三人互相懷疑、互不信任,同時又希望一方和另一方先起訌,等待兩敗俱傷的機會伺機而動。

寶藏摧毀了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這三個人自已欺師滅祖,因此不相信自己的徒弟,將劍法添加了很多沒有用的花招,故意亂教,戚長髮對戚芳如此,萬震山對兒子萬圭也是如此。在萬震山得到《唐詩選輯》並破譯後,他和萬圭父子相爭,大打出手。而萬圭以卑劣的手段得到戚芳,卻不相信戚芳的忠貞,最後將其殺害,甚至連幾歲的女兒也不想放過,人性的醜陋一覽無遺、不堪入目。

《連城訣》劇照:狄雲、水笙

在雪谷,水笙為血刀老祖所擄,水笙的父親水岱攜三個結義兄弟陸天抒、劉乘風、花鐵幹來營救。惡鬥之下,發生雪崩。水岱為救女兒力歇而亡,同來的陸天抒與劉乘風也丟了性命。此時的血刀老祖精疲力盡,但眼見三個兄弟被殺,平常是江南武林領軍人物的花鐵幹被嚇到跪地求饒、不戰而敗。

花鐵幹幾十年來在人前維持的正面形象,在雪谷這個隔絕外界的封閉環境中逐步崩塌,內心的軟弱和陰暗面浮現出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貪生怕死的陰險卑劣之徒。

血刀老祖身亡後,三人因積雪封山被困谷底。花鐵幹在面對狄雲和水笙兩個比他弱勢的人時,毫不掩飾可恥行徑,搶食水笙坐騎白馬的肉,偷襲、強拿狄雲打下的雁肉,甚至連自己結義兄弟的屍身都沒有放過。

《連城訣》劇照:花鐵幹跪求血刀老祖

可以看到,當人身處於極端的環境之中,對人性的校驗何其精準。花鐵幹是一個先揚後抑的人物,出場時的正義凜然,到在死亡的恐懼下,一點點剝離出性格中正直的部分,再到對生存的渴望之下,完全丟棄人性中的“善”,金庸像是一個熟練的外科醫生,一刀下去分筋錯脈,將隱藏的病灶袒露、剝離、呈現。

當春雪消融,營救的人群到來時,花鐵幹瞬間迴歸到正人君子的角色定位,為了維持人設,他不惜汙衊水笙和狄雲的清白,讓水笙失去眾人的信任。花鐵幹是《連城訣》中塑造的非常成功的一個人物,他給讀者展示了人性的各種可能性,善與惡往往也不是絕對的對立。環境的催發之下,人性也會逐步的迷失!

早在1941年,金庸在《人比黃花瘦——讀李清照詞偶感》有一段關於人性本質的言論:“孟子性善的學說支配了中國幾千年。但現代心理學家的意見,人類的本能卻大部分是醜惡得使人不能正視的。”《連城訣》正是以“性本惡”為論調的真誠作品,寫得猶其好,可惜不甚受讀者歡迎,興許人本能上會趨避去面對過於真實的東西,武俠小說就失去逃避現實的意義了罷。

金庸認為自己筆下(品質)最好的男人是《連城訣》中的狄雲。狄雲像是一根線,把這本書中人性的種種“惡”串聯。狄雲雖然置身於這樣一個不堪的大環境中,但“鄉下人”的固執,讓他能夠清醒地抱守初心,因此收穫了丁典對他純粹的友情、水笙對他從誤解的鄙夷到心生敬慕、師妹戚芳內心深處對他的愛。他也不負丁典所託,歷盡艱難,將他的骨灰與凌霜華合葬。

金庸在基調最陰暗的書裡,寫最純真的人、最真摯的愛。強烈的對比和割裂感反而更為凸顯了人性之真。狄雲想找萬震山父子報仇,想找淩退思為丁典、凌霜華報仇,最終大仇得報,然而他什麼都沒有做。萬震山、言達平內鬥而亡,戚長髮怕狄雲獨吞寶藏,背後妄圖刺他一刀未遂,狄雲那一瞬間看到他敬重的師傅活的何其可悲!

戚長髮、淩退思、萬圭、萬震山的徒弟們、花鐵幹、所有對寶藏執迷貪戀的人,最後在那個裝滿金銀珠寶的純金巨佛前拼了命的瘋搶,誰知寶藏全部塗了毒藥,這些人抱著財寶心滿意足的死去,死前的譫妄讓他們搶奪、打鬥、抱住金佛亂咬、把珠寶塞進嘴裡,野獸一般的狂歡。他們處心積慮追逐的,竟然是死亡……

《連城訣》可以說是金庸武俠的一個分水嶺,自《連城訣》之後,金庸的作品少了很多扁平的“偉光正”式的人物塑造,傾向於對複雜人性的刻畫。之後的作品比較有代表性的《天龍八部》、《笑傲江湖》和《鹿鼎記》裡,對人性的描摹纖毫畢現,尤其是封筆之作《鹿鼎記》,可以說是金庸作品最成熟最老辣的一部,主角也不再是身懷絕世武學的大俠,而是市井小人物韋小寶,在“武俠”之外,更具備了一定的文學性。

在《笑傲江湖》的後記中,金庸自己也點明瞭創作宗旨:“我寫武俠小說是想寫人性,就像大多數小說一樣。”《連城訣》最早在《東南亞週刊》連載時叫做《素心劍》,個人覺得更適合做狄雲的判詞:

行事總有十分誠意,做人常懷一點素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