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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漢族疆臣為大清國做了蘇武、文天祥一類壯烈事蹟,卻遭清帝拋棄

記得以前讀初中,有一篇課文,叫《觀巴黎油畫記》。

作者為晚清洋務運動的主要領導者之一薛福成。

薛福成出使西歐,有幸參觀巴黎油畫院,當看到法國名畫《普法交戰圖》時,有感於法國人不忘國恥、奮發圖強;故作該文譴責當時腐敗的大清帝國屢戰屢敗、屈服於列強的軟弱無能,呼喚同胞要吸取教訓,思國恥、雪國恨。

毫無疑問,薛福成是一個極具進步思想的有識之士。

而在薛福成的《庸庵全集》裡,收錄有一位晚清疆臣的兩首海外詩作。

現在讀來,讓人聳然動容,百味雜陳。

其一雲:

鎮海樓頭月色寒,將星翻作客星單。

縱雲一範軍中有,怎奈諸君壁上觀。

向戍何心求免死,蘇卿無恙勸加餐。

任他日把丹青繪,恨態愁容下筆難。

其二雲:

零丁洋泊嘆無家,雁札猶傳節度衙。

海外難尋高士粟,鬥邊遠泛使臣槎。

心驚躍虎笳聲急,望斷慈烏日影斜。

惟有春光依舊返,隔牆紅遍木棉花。

鎮海樓,又名望海樓,為明朝洪武十三年永嘉侯朱亮祖所建,高踞於廣州越秀山上,儼然雄鎮海疆,故稱。

“將星翻作客星單”,意指將星落難,成了階下囚。

“一範”即北宋心憂天下的名臣范仲淹。

“壁上觀”語出自《史記。項羽本紀》,鉅鹿之戰中,項羽一軍獨戰,其餘盟軍,都龜縮在營盤壁壘中袖手旁觀。

向戎是宋國的大夫,曾置生死於度外,親自勸說晉、楚、齊等十三國聚集在宋國首都開會,努力謀求和平。此舉,使列國間十多年無戰事。

蘇卿,不用多說了,指的就是蘇武;有零丁洋之嘆的人,自然是南宋文天祥;高士之粟,則是指商朝末年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兄弟倆。

顯然,詩人是以蘇武、文天祥、伯夷、叔齊等人自況。

實際上,蘇武、文天祥、伯夷、叔齊等人的壯烈事蹟,該詩人也完全做到了。

但由於對手和“自己人”雙方的共同醜化,他並未得到與蘇武、文天祥、伯夷、叔齊等人相同的讚譽,反而成為了一個荒誕、古怪、滑稽、愚蠢的漫畫式人物,成為了歷史笑柄。

對手要將之醜化,這沒有什麼奇怪的。

“自己人”卻也要將之醜化,這就匪夷所思了。

這裡說的對手,是指發動第二次鴉片戰爭的英軍侵略者;“自己人”,即是大清帝國以咸豐帝為代表的清統治階層。

說到這裡,估計很多讀者已經猜出來了,寫上面兩首詩的人,就是後世教科書中稱為“六不總督”的葉名琛。

“六不總督”的稱號,先出於薛福成《書漢陽葉相廣州之變》中所寫:“時人讀其詩,未嘗不哀其志,而憾其玩敵誤國之咎也。因為之語曰:‘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蓋反言以嘲之雲。”《清史稿》又復錄於列傳一百八十一中,雲:“粵人憾其誤國,為之語曰: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相臣度量,疆臣抱負;古之所無,今之罕有”。

這麼寫,明顯是譏笑葉名琛身為兩廣總督,在英軍侵略廣州時,即不戰,又不和;既不守,又不死,既不降,又不走,是個十足昏庸顢頇的小人物。

但是,英國人對這個“小人物”極其重視,稱呼他是“中國宰相”,大清“第二號人物”。

葉名琛被俘後,先是關押在停泊在香港的英艦“無畏號”上,據《香港紀事報》載:“總督自始至終也保持了一種凝然的氣節。軍艦上所有軍官很尊敬他。偶然有人上艦,都向葉脫帽致意,他也欠身脫帽還禮。”

英國人最後把葉名琛押往印度的加爾各答進行囚禁。

在英國人的心中,葉名琛儼然就是東方的拿破崙。

話說,英軍在1814年首次俘獲了拿破崙之後,將之關押在地中海的厄爾巴島上。結果,拿破崙成功脫逃,重新興風作浪,攪得天翻地覆。於是,1815年,英軍再次捉到了拿破崙,吸取了教訓,將之關押在了遙遠的大西洋中的一個荒蕪人跡的小島——聖赫勒那島,這才消除了大患。

基於以上教訓,英軍不敢把葉名琛囚禁在中國,以及離中國大陸較近的新加坡或者東南亞的某處殖民地。

當時,額爾金在寫給葛羅的信中就明確指出:“不少人……對我談及一個不能掉以輕心的問題……他們都說,葉留在廣州會使人心不穩,給重新回覆秩序和信心帶來困難。”“顯然,把他送到海峽殖民地去是不行的,因為這些地區大多數居民都是中國人。”

英國人有這樣的顧慮是正常的。

但當時的中國現狀是很反常。

在英國人看來,無論是大清政府還是大清民眾,都會急切著要拯救這位大清“第二號人物”。

但是,大清政府和大清民眾是站在彼此的對立面上的。

不說自大清立國以來一直與之搞對抗的天地會、白蓮教,也不說波瀾壯闊的太平天國及北方的捻軍起義,單說葉名琛在就任兩廣總督的十年時間裡,廣東境內的起義就層出不窮。

葉名琛作為大清政府的疆臣,為食君之祿,作忠君之事,對待農民起義軍,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太平軍北上後,廣州境內出現過“洪兵”舉義,廣州局勢幾乎失控。

葉名琛嘔心瀝血、精心佈局,曾以一萬五千之眾對抗二十萬的“洪兵”,勉力支撐南天半壁。

這種情況下,他不得不大批次的殺俘、殺降,以震懾民心。

廣州刑場上,經常是“無首之屍,縱橫遍地”,“地上之土吸血既飽,皆作赭色”。

從民眾的角度上看,葉名琛是一個屠夫、劊子手。

所以,民眾對葉名琛是冷漠,對清政府是反感的。

其實,在英法聯軍進攻廣州之時,就有眾多小販搖船前往聯軍軍艦旁出售水果給艦上士兵。

而在1860年的第三次大沽口戰役中,香港和廣東還有兩千五百人應召參加了英法聯軍的苦力運輸隊伍……

民眾的態度就算了。

最讓人寒心的是清朝統治者的表現。

咸豐帝得知葉名琛被俘,不僅沒有任何營救想法,反而擔心葉名琛會成為英法聯軍要挾大清國的籌碼,飛快地罷免了葉名琛的一切職務,聲稱“葉名琛業經革職,無足輕重。使該夷無可要挾,自知留之無益。”

就這樣,葉名琛成了一隻慘遭主人拋棄的破鞋。

如果說,葉名琛為人有什麼可笑之處,就是可笑他還不知道清朝主子對他是這樣薄情寡義,一門心思地要為大清國盡忠。

在踏上開往加爾各答的軍艦前,葉名琛決意效仿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命僕人從家中備足了乾糧。

葉名琛之所以在一開始不肯自殺,是以為自己將會被押到英國,那麼,他就要留下一條命,向英國君主闡明大中華的和平意願,並藉機去反問英國君主。

他說:“我之所以不死而來者,當時聞夷人慾送我到英國。聞其國王素稱明理,意欲得見該國王,當面理論,既經和好,何以無端起釁?究竟孰是孰非?以冀折服其心,而存國家體制。”

但是,葉名琛最終到達的是加爾各答。

在島上,葉名琛將自己被軟禁的地方稱為“鎮海樓”,每天關注時事新聞,按時作息,清早即要人給他讀報。

到後來,得知晉見英國君王無望,不由得恨恨地說:“原欲始終其事,不意日望一日,總不能到他國,淹留此處,要生何為?所帶糧食既完,何顏食外國之物!”

他於二月二十九日開始絕食,至三月初七日戌時氣絕。

死前無一言語及家事及自身,只說“辜負天恩,死不瞑目”。

已在廣州建立了傀儡政府的英國人認為:“葉名琛無疑是英勇、果斷的人,廣州人一定為有這麼一個父母官而驕傲”,為了殖民廣州,“必須把葉名琛的名聲搞臭”。

於是,英法聯軍不遺餘力地對葉名琛進行誣衊,把他醜化成一個固步自封兼夜郎自大的昏庸小人。

咸豐皇帝也樂得甩鍋,把戰爭失敗的責任推給了葉名琛,譏他是“不戰、不和、不守、不走、不降、不死”的“六不”總督。

澳大利亞學者黃宇和利用現存在英國國家檔案館的兩廣公私檔案,結合相關文獻,寫下了《兩廣總督葉名琛》一書,對葉名琛的內政外交作了翔實而又條理分明的研討。他認為葉名琛是有所作為的地方官員,他在對英關係上沒有翫忽職守,反而是試圖抵抗入侵、恢復和平。他的汙名來自於咸豐因為戰爭失敗的情緒宣洩,以及英國人出於他強硬外交的譏諷。

黃宇和專門對“六不”作了逐條迴應:“不戰”,其實是無兵可戰,正規軍正在討伐洪兵,非正規兵由於無薪可支,多數已經解散;“不和”屬實;“不守”,有守過,盡力過;“不死”,他最終自殺死了;“不降”屬是實;“不走”,是不能走。

想想看,英法聯軍攻入京師,咸豐帝派出了清帝國最精銳之師——蒙古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率領的、拱衛京師的蒙滿八旗軍隊,其結果,先敗於張家灣之役,後敗於八里橋。八里橋之戰,該師死傷殆盡。

可見,葉名琛是無兵可戰,就算有兵,也免不了僧格林沁慘敗的下場。

僧格林沁慘敗,京師之門洞開。

咸豐帝是“不和、不守、不降、不死”,三十六計,走為上,一路狂奔,鼠竄到熱河避暑山莊避禍去了。

咸豐帝是可以走,葉名琛是不可以走的。

根據大清律令,守疆大臣,棄地而走,還不得誅滅九族?!

其實,葉名琛屍首被送運回國時,已有人秉持公道寫過一副這樣的對聯:

公道在人心,雖然十載深思,難禁流涕;

靈魂歸海外,想見一腔孤憤,化作洪濤。

美國著名歷史學家、中國問題專家費正清在《劍橋中國晚清史》裡這樣評論葉名琛,“後來人們用一副聯語來嘲弄他在這次危機中表現的死頑固態度:‘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可是,鑑於他有他的政績,這卻不是持平之論。”

黃宇和的評論直接是:“第二次鴉片戰爭時期的葉名琛比起第一次鴉片戰爭時期的林則徐,沒有絲毫遜色之處,在史籍中應當得到相等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