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地位還是名氣，劉姥姥在《紅樓夢》的眾多人物中並不突出。她只在小說第6回、第39回到第42回、第113回和第119回出過場。但她絕對是其中最特殊的一個，原因有三：

一是書中絕大多數人都是穿金戴銀、花團錦簇，只有劉姥姥是個地道的農民；

二是劉姥姥既不是賈府內部人士，和賈府也沒有直接親戚關係，只是個“千里之外、芥豆之微”的人家；

三是劉姥姥這個人物貫穿《紅樓夢》整書，見證了賈府興衰全過程。

那麼，劉姥姥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她身上有什麼特質，能值得曹雪芹在她身上花費這麼多心思？

劉姥姥。來源/87版《紅樓夢》劇照

身份：農村婦女

小說第6回，劉姥姥第一次進榮國府。這是她第一次登場，要來榮國府請求一些賙濟。

書中交待，劉姥姥守寡多年，本來靠兩畝薄田度日，有個女兒已經出嫁，女婿姓王，小名狗兒，祖上曾做過小小的京官，到他這一代已經沒落。狗兒一家以務農為主，間或打些零工度日。夫妻倆因為忙，把岳母劉姥姥給接過來，幫忙照看兩個孩子。

可以看出，劉姥姥和狗兒夫妻都是以種地為生的農民。不過，這一回裡出場的劉姥姥，又不同於一般的農民。

劉姥姥。來源/87版《紅樓夢》截圖

首先，劉姥姥見過世面。年輕的時候，劉姥姥曾經帶著女兒到過在京城為官的王家府上，也就是賈寶玉的母親王夫人家裡，並且，還與當時貴為小姐的王夫人有過直接接觸。她對當時的王夫人印象是“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

其次，劉姥姥很有主見。這一年，家裡沒錢過冬，作為家裡頂樑柱，女婿狗兒只知道在家喝酒生悶氣，女兒也想不出好辦法，老太太看不下去，指責女婿“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呢？”接著啟發他“這長安城，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罷了，在家跳蹋會子也不用。”狗兒聽了依舊不上道，冷笑道：“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作官的朋友，有什麼法子可想的？”

相比狗兒的消極，反而是年逾七旬的劉姥姥堅定地提出“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原來，狗兒祖上當京官時，曾與當時同在京城為官的王夫人父親“連了宗”，而且王夫人對當年連宗之事是知曉的。不光如此，劉姥姥還打聽到，現如今的王夫人“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

王夫人。來源/87版《紅樓夢》截圖

這說明，劉姥姥在此之前雖沒去過賈府，但是對於王夫人的近況一直是掌握的，所以在家庭生計遇到困難時，就想到了這麼一個方法。儘管她口頭上說“舍著我這副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但鑑於她已經瞭解到王夫人的近況，所以內心對此行還是比較有把握的。

第三，劉姥姥很聰明。作為一個年過七旬、目不識丁的村婦，劉姥姥一直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希望得到賙濟的窮親戚，即使後來日子好過了，依然在賈府人面前保持了這一角色，也讓她在賈府的一切言行具備了合理性解釋。

第一次進榮國府時，她先是極力恭維周瑞家的，得見鳳姐後，一方面說自己家道艱難、走不起，另一方面恭維對方“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他怎樣，你老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哩！”這樣獨特的誇讚，果然讓鳳姐很受用，聽後笑眯眯的。

劉姥姥與王熙鳳。來源/87版《紅樓夢》劇照

第二次進榮國府後，她見到賈母，迅速看透賈母在賈府的地位，把主要精力用來討好賈母，全力逗取賈母開心。當賈母說自己老了的時候，她馬上接話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也不能。”最後，在賈母的支援下，劉姥姥還獲得跟一眾小姐夫人同席用餐的地位。

性格：幽默詼諧

劉姥姥不光逗賈母開心，事實上，她以幽默的語言，加上特有的自嘲的方式，引得整個大觀園內一片笑聲。

第40回，賈母在大觀園內設宴，王熙鳳趁機戲弄劉姥姥，拿了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給她。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叉爬子比俺那裡鐵鍁還沉，那裡犟得過他。”說的眾人都笑起來。

接著，鳳姐給劉姥姥拿了碗鴿子蛋，劉姥姥沒有工具，起身高喊：“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這一下，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來。具體場景是這樣的：

史湘雲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裡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

最後，還是賈母給解了圍，讓鳳姐給劉姥姥換了稱手的筷子。飯後，大家在一起繼續行酒令。劉姥姥繼續發揮她的搞笑本領。

鴛鴦說“左邊‘四四’是個人”，劉姥姥對“是個莊家人罷”，眾人鬨堂大笑。鴛鴦繼續道：“中間‘三四’綠配紅。”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蟲。”鴛鴦再道：“湊成便是一枝花。”劉姥姥兩隻手比著，說道：“花兒結了個大倭瓜。”眾人大笑起來。

劉姥姥搞怪逗大家開心。來源/87版《紅樓夢》劇照

這頓飯前後的笑聲，是全書唯一一次大眾性、全身心的笑聲。在等級森嚴的賈府內，平時的大聲說笑只屬於那幾個人。黛玉頭回見賈母時，在聽到鳳姐的笑聲時就納悶：“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

所以，笑聲在賈府是很稀有的，能夠毫無顧忌地縱情大笑更是罕見。僅從這一點來說，劉姥姥在賈府贏得上下一致認可不是沒有原因的。在這個過程中，劉姥姥雖然行為上看起來有點像“裝瘋賣傻”，實則“大智若愚”。後來，鳳姐和鴛鴦為作弄她的事向她道歉時，她說得很清楚：“姑娘說那裡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可有什麼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個笑兒。我要心裡惱，也就不說了。”

她那充滿鄉村氣息的詼諧語言，是賈府這些夫人小姐們從未聽過的。劉姥姥顯然抓住了這一心理，用一個接一個的鄉野段子將她們的注意力成功地吸引到自己身上來。最終，她不光什麼也沒損失，還收穫頗豐。因為她的幽默，給賈府增添了難得的輕鬆快樂，賈府上下都很開心。劉姥姥回去的時候，賈母、鳳姐等送了她價值數百兩銀子的物資，她女兒、女婿家的生活也從溫飽躍入小康之家。

品德：樸實善良

劉姥姥長期生活在農村，在她身上，有著大多數中國農民都具有的純樸善良。雖然她早年也曾到過京城的王家，但終究沒見過大場面。第一次進榮國府時，曹雪芹用了幾處電影鏡頭似的語言，把她的質樸與侷促表現出來——

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後蹭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劉姥姥只得蹭上來問：“太爺們納福。”

進了府後，又被一個類似風鈴的物件嚇了一跳——

劉姥姥只聽見咯噹咯噹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櫃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幌。劉姥姥心想著：“這是什麼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只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

見到鳳姐後，本打算求接濟的劉姥姥，卻被鳳姐一頓訴苦弄得心裡“突突的”，後來聽見鳳姐給他二十兩，“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如果僅僅是這樣，劉姥姥這個人形象還立不起來，充其量只是個唯利是圖的農村老太太而已。她身上更為可貴的品質是善良、重情重義、知恩圖報。

鳳姐給劉姥姥二十兩銀子。來源/87版《紅樓夢》劇照

第一次到賈府得到二十兩銀子之後，她們家應該是很快渡過了難關。第39回，劉姥姥再進賈府時，就不再是以乞討者的身份，而是報恩者的形象出現。按她的說法，“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並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嚐嚐。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這個吃個野意兒，也算是我們的窮心。”對賈府來說，這些果蔬不值幾個錢，但對劉姥姥來說，這是當時她所能拿出來最具誠意的物品了。

本來，劉姥姥這次來是準備當天回去的，碰巧的是，賈母想找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於是得以見到賈母，並迅速得到賈母的歡心，被留宿賈府，還參觀了大觀園。

參觀黛玉的瀟湘館時，劉姥姥見到做紗窗的紗，唸佛說道：“我們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看出她的心思，痛快地送了她兩匹；吃茶時，看到小面果子都玲瓏剔透，便揀了一朵牡丹花樣的笑道：“我們那裡最巧的姐兒們，也不能鉸出這麼個紙的來，我又愛吃，又捨不得吃，包些家去給他們做花樣子去倒好。”賈母道：“家去我送你一罈子。”

劉姥姥與賈母。來源/87版《紅樓夢》劇照

儘管有著如此狡黠的特點，但劉姥姥更為人稱道的是，她身上具備著底層農民不畏權勢的俠義氣概。第119回，鳳姐死後，她的親哥哥王仁和賈環等人合計，要把巧姐賣給藩王做小妾。關鍵時刻，劉姥姥頂住壓力，對著急的平兒說道：“這有什麼難的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

平兒道：“這可是混說了。我們這樣人家的人，走到那裡去！”

劉姥姥道：“只怕你們不走，你們要走，就到我屯裡去。我就把姑娘藏起來，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親筆寫個字兒，趕到姑老爺那裡，少不得他就來了。可不好麼？”

最終，在平兒的幫助下，劉姥姥帶著巧姐和平兒，坐車逃出賈府。在這個過程中，劉姥姥鎮定自若，看不出一點慌亂，以她的閱歷，肯定知道這樣做的後果，萬一藩王探知巧姐是藏匿在她家裡，很可能給她以及她的家人招來牢獄之災甚至殺身之禍，但她沒有表現出一絲畏懼。

劉姥姥與巧姐。來源/87版《紅樓夢》截圖

劉姥姥前後共四次進入賈府。在前兩次特別是第二次進賈府時，她全面深入地觀察了賈府的衣、食、住、行、玩等各個層面，看到賈府一派榮華繁盛之景。後兩次，她解救了巧姐，也見證了賈府的衰敗沒落。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是個結構性人物，因為她，小說中的許多人物、事件也得以連線。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邱海潮：《紅樓夢》劉姥姥的藝術形象分析，《南方論刊》2018年第5期；

餘洋洲：《試析劉姥姥形象的意義》，《江西理工大學學報》第31卷第4期；

孔瑛：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紅樓夢》中劉姥姥形象的作用評析，《名作欣賞》2011年第36期；

吳柯鋒：曹雪芹《紅樓夢》中劉姥姥人物形象分析，《讀天下》2017年第15期。

作者丨番茄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