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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徵文獲獎作品展】讀書是一種態度,讀書是一種態度,讀書是修

或暫或久的,每過幾年,就有一年厭倦閱讀;每一年中,也總有一兩個月,常常是在歲杪,一點兒也不想看書,此時每本書,都像失掉了可喜的個性,變成課堂裡嘮叨的教師,飯桌上按著自己的破事講個沒完的討厭鬼,笑容可疑的推銷員,說長道短的上士,自言自語的郵差,蒐羅聽眾的退休官員。在這種時候,習慣地拿起書來,剛一開啟,太陽就鑽進了雲層,我的眼睛衝著書,腦子跑到別的地方,拽回來,便在兩者之間飄浮著,心無定屬,唯一不變的心思,是“我恨這本書”,以及下一本——開啟,合上。看到我這無聊的樣子,窗臺上僅存的一株花草,吐出最後一口氣,死掉了。

這種狀態,像是人在旅中,忽生厭倦之意:“我為什麼在這裡?”出門前想得好好的,這裡看山,那裡涉水,地圖在手,眼鏡在鼻,上午參觀,下午照相,遇碑撫碑,見橋登橋,呼朋喚友,招貓逗狗,趨前趨後,興致勃勃,然而總有一天,一股不耐煩之意騰地衝上心來,於是山失色,水無光,雨打鼻子雪凍臉,草木刮衣服,炊煙燻眼睛,曾經美麗的臥石,這會兒專絆人大跟頭,誰還有刻頌之心,全身上下只覺得累。又好比例行的晚宴,有良朋可與談笑,有羊肉可用開涮,耳聆高賢之教,手傾威士之忌,放下五湖之心,拿起二鍋之頭,凱樂歡欣,夜復一夜,忽有一天,眼睛盯著一個人的臉,心裡想的是:“他到底在說個什麼?我為什麼要聽他胡扯?”一念之來,興致索然。

為什麼如此?我們疏離一件事物,粗淺地說,或者是沒有發現它與我們的關係,或是那關係太緊密狹隘。正如生存是最不可忍受的生活方式,求知是最容易讓人生厭的閱讀方式。我現在看書,哪怕是看閒書,也經常閒不下來,或者是這個有用,或者是那個頗可思量,人閒心不閒,簡直可惡,而極少有——如果不是完全不能夠——忘我的閱讀。世界總是要使我們每一個人都像它,推開窗子,看看外面,或者不推開窗子,看看周圍的什物,就看見了我們自己的性格,糾纏在與他人共享的網中,閱讀本來是擺脫侷促的辦法之一,然而或者是因為我們已經僵硬了,或者因為作者也在局中,讀著讀著,便會忽然覺得窒息。

我剛上小學時,趕上批判“讀書無用論”的尾巴。後來又批《三字經》什麼的,來回來去地折騰。“讀書無用論”與“讀書有用論”,本是一家,是一種疾病的兩樣症狀,好比一種錯誤的證明,恰是對自身的反駁。怎麼批“讀書無用論”,我記不起來了,如若想象,不外是工農兵佔領上層建築啊,科學種田啊什麼的。我只記得此時逃學不如以前那麼方便了,寫起檢查來,要自訴“受了讀書無用論的流毒”等,活活多寫一兩行。沒過幾年,恢復高考,讀書更加有用了,《三字經》也重見天日,裡邊有好多苦讀的故事,孫敬懸樑,蘇秦刺股,匡衡鑿壁,車胤裹螢,好不讓人厭惡。最可惡的一個人,不在《三字經》裡,是後漢的桓榮,他小時候家裡很窮,種田時也帶著書本,他的哥哥不理解。後來桓榮做了官,回到家中,向兄弟們展示官家班賜的車馬衣服,帶著雅各式的微笑說:“此稽古之力也。”

勸學是中國的傳統。這傳統有傑出的一面,又有鄙陋的一面。古往今來勸學的詩文無數,我今天想起的卻是唐代的小說《李娃傳》,這故事的前一半很好,後一半惡俗,由它衍生出《曲江池》《繡襦記》等各種戲文,傳到今天,許多劇種裡都有,而李娃勸學的手段,早就可怕了:你要不是看書,總看我,我就把眼睛挖掉。崑曲文縐縐,梆子腔裡是這麼唱的:“我將你當志氣男子靈芝草,誰知你是臭蓬蒿。一根銀針我在手,刺壞左目禍根苗。”讀書如此沉重,怎能不令人厭倦。

我當然不反對有目的的讀書。我最熱愛的傳統,大概就是人類的知識傳統了,貓因為沒有這樣一種傳統,正橫在我的床頭打瞌睡。但在此外,有時候,我們需要放棄“有用無用”這種看待事物的方式。孔子說詩可以興觀群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這或是種無奈的一隅之教。拿起半首狄金森的詩歌:

“你不能將一股洪流折起,

把它擱進抽屜——

風會將它找到,

並告訴你的雪杉地板。”

我們能不能承認,任何功利性的念頭對欣賞詩歌都是有害的?以前為讀“閒書”辯護,我曾經說,這些書至少可以擴充套件我們的精神,或令我們愉快一時,現在看來,這是一種妥協的、不徹底的辯護,它仍然或明或暗地接受著有用無用之論。按照最嚴格的有用無用之論,找到一本完全“無用”的書是很難的,理論上是做不到的。而這也不應該成為辯護之詞,實際上,用不著辯護,我們用不著自辯,用不著為任何書辯護,用不著為別人糟糕的思想,浪費自己的思想。

當我們說一本書有用或無用,我們在想什麼,我們指的是什麼?有用無用這種說法,大概與書對人的影響有關,而在很大程度上,我們打算接受什麼樣的影響,左右著我們實際接受了什麼影響。我們打算令一本書能夠為己所用,我們做到了,而同時棄掉了——如果這是本好書——更多的“無用”的內容,那些文字,作者在自由的狀態下寫出,我們在不自由的狀態下忽略了。

我念大學時,遇到的老師中,有一位陳先生。話說上課記筆記,是好習慣,特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有些課我沒有上,到考試前,就借同學的筆記看一看——對考試來說,筆記是有用的。看一本筆記,與上半年的課,有很大不同嗎?對試卷來說,沒多大不同,對人來說,有很大不同。說回到教十九世紀歐洲文學的陳先生,他留法多年,漢語有點生,經常捏出古怪的詞來,“重鏡破圓”之類,讓我們哈哈大笑,而他從來不以為忤,他那種坦蕩、幽默的性格,對事情溫和得體的反應,在那個時代,並不多見。他對法國文學的見解,說來慚愧,我已經沒有印象了,但他的春風言笑,姿態口吻,那些隨意的劇談,零星的手勢,他的衣著,家中堆得到處都是的唱片……這些都是沒用的,是嗎?

還有褚先生,是治秦漢文學的專家,給我們本科生上課,自然是隻講些基礎的,用不著出語驚人,但偶一激揚,閃現出的絕塵之逸,足令嚮慕。他老先生騎的是一輛腳踏車的遺骨,遠一點看去,如同坐在半空中,就這麼在校園裡樂呵呵地往來,像卡通片裡的人物,而這些,又豈是筆記裡會有的。

我說這些,是粗淺的比喻,而仍沒逃出有用無用之論。其實我最反對有用無用之論的濫用的,是這種觀點,隱藏著狂妄與閉塞。說它狂妄,是它以為我們對世界及自己的瞭解足夠豐富,足夠深刻,能夠判定一切或絕大多數事物會如何影響我們的利益;說它閉塞,是它把我們可憐的一點知識,轉化為精神的牢獄,或說得好聽些,一張道路旁午的地圖,進而斷言,道路之外,實無景緻。古典功利主義者不能、也無法假定能夠計算出行為的全部後果,我們就能了嗎?我不知道未來人類會怎樣理解類似的一批問題,但一個有可能存活數十億年的種類,在才擁有兩萬年左右文明史時,便假裝掌握了種種訣竅,是不是有點兒過早了呢?

一本書,如同一個陌生人。我們見過各種陌生人,我們來到陌生的醫生桌前,想聽他對我們脾胃的意見,我們把陌生人請到家中,除去地板下的害蟲,我們向陌生的人購票,吃下陌生的人端來的食物——也有的時候,面對一個陌生人,我們不知道他會說什麼,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不能從衣著判斷出他的職業,不能從表情看到他的性格,這時,我們是應該高興,還是害怕呢?

我從朋友那裡收到過許多珍貴的批評,其中一次,是若干年前,在山西的一個地方,一個衣服上有許多灰塵的男人來到我面前,勉強擠出些笑容,開口說:“你們是頭一次來吧?”我擺擺手說:“不用不用,我們自己知道。”那人走後,朋友說:“你怎麼隨隨便便就把人趕掉了。”我說:“你沒聽出來?他是那種帶人逃掉門票,來掙錢的。”朋友說:“你怎麼知道?”“我看得出來。”“如果不是呢?”

是啊。如果不是呢?萬一不是呢?不討論這種態度對別人的傷害,且說它對自己的傷害——我們經常抱怨,生活中的意外太少了,新鮮的情節太罕見了,同時,我們這些有經驗的人,對機率的依賴,又有點過分。那人有很大的機會,確是我料想中的人物,但另一類機會,本來因為其弱小而珍貴,也被我們零零星星地斷送了,亦如在有用無用的思辨中,我們,作為讀書人,越來越不自由。

小時候(我發現,這個詞最近用得漸漸多起來。我還不到七十歲,已經開始像九十歲人那樣愛憶舊了),曾經生活過的一個地方,有些奇異的詞語,其中一項,是將所有的壞蛋,不分中外,一律叫“美國人”。電影看到一半,就有先知大聲指出:“瞧出來沒?這傢伙是美國人。”對那類電影,他們總是瞧不錯的。我從他們那裡學到了看電影的糟糕態度,東猜西猜,以不失算自雄。不過前幾天看了一部《殺戮演繹》(The Act of Killing),很受震撼。我一向是有點瞧不起電影的,從沒想到一部電影能夠像書那樣往心裡鑽。看完這部電影,心生種種念頭,其中一個是對自己說:“別以為你什麼都明白。你沒見過的還多著呢。”

回到開頭的話——不是書令我隔三岔五地生厭,是自己的態度,精神上的不自由,心胸的不開放,回火到自己身上。怎麼辦?沒辦法,像在很多事情上一樣,一邊對自己不滿意,一邊依然故我。改是改不了啦,有所警戒,聊勝於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