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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音卿月|那隻不飲清露的夏蟬

蟬鳴震碎了碩茂綠葉,灑落一地浸透溫度的絨毛。小城的夏天單調又純粹,被熱辣的陽光和瓢潑的冷雨輪番沖洗,行人灌了一耳朵清亮的蟬歌,熱浪淌進五臟六腑。

趴在玻璃上看淺灰色漫著雨水的天、遠處的山和雲一起烏壓壓,或者天空很高闊全是透明的滾燙的空氣、沒有地方可逃,夏天,會讓人感覺很渺小。

人們像飲露的夏蟬,在鋪天蓋地的喧囂中發出一些熱烈的震顫。

在這樣的夏天裡,我到三百里之外的小鎮見李響桐,不為別的,就一頓飯。

李響桐是個怪人,多年未見,一個電話打過來說,成之啊,過來吃飯。

我們倆一直是同學,上學那陣住上下鋪,對著頭吃鹹菜拌飯,倆人分很小一罐家裡熬的豬油,吃放多了鹼的雜色麵條時搶對方碗裡的辣子。

也奇怪,我和他的很多記憶,都是關於吃的。半塊月餅啦,鹹魚幹啦,乃至後來的散裝泡麵,學校門口賣的蔥油餅,所以他叫我去吃飯,好像也並不意外。

我倆調動到十八中教學的時候,都是愣頭青,他除了上課備課喜歡看書,看蘇軾的傳,老汪的散文,看半天咂摸咂摸嘴,說,“人家東坡先生,會吃。這是文化人。”咂摸完我倆再去食堂吃燉白菜、沒什麼肉的爛肉粉條。

我永遠記得他走的那天,是一個夏蟬躁動的日子。

灑水車一點也蓋不住熱意,柏油路黏黏糊糊,十八中老舊的金屬牌子燙得能煎蛋,我倆對著頭吃燉茄子,喝同一大杯涼白開。吃完他說,成之,大成子,我得走啦。沒意思,真沒意思。

他只收拾走了他的書和鋪蓋卷。裝涼白開的大杯子、鹹菜罐、涼蓆蚊帳全都沒帶走。我把他送上火車,他說,成子,換地方了就往老家去個信兒,我能收著,我這人特矯情,幹不下去啦,咱倆還是好兄弟。

我說,響桐你名字取的“流響出疏桐”,人也不應該在這,你走吧。

他說,江成之啊,我也是俗人。

梧桐

我以為他終於過上了“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的日子,於是頂著烈日驅車前往,帶了最好的茶葉去看他。

到了鎮子口車開不進去,只能停在曬玉米曬花生的場子上。車上開了空調,剛一下車,內外溫差忽的一下逼出了腦門上的薄汗,我拿手遮在額前當涼棚,順著唯一一條路往裡走。

天太熱了,蟬鳴覆蓋住小鎮,梧桐葉子刷刷響,偶爾一塊樹皮“噗”地掉下來,落在腳邊嚇人一跳。

小鎮綠化很好,並不像想象中的僻雅無人之境,路是混凝土的,有橋有水,鎮口不遠有小賣部,旁邊一棵大樹叫不出名來,樹蔭裡有兩個老頭下棋,旁邊圍了一圈人。

石頭圍欄裡綠油油一大群玉米,穗子極大,鬚子一蓬垂落;絲瓜滿架,黃蜂肚子胖胖,在餘下幾朵黃花上停靠,把小絲瓜都壓得晃;一隻母雞從斜刺裡竄出來,後面一個男人手忙腳亂地追,終於在我眼前把雞擒拿,這人戴著眼鏡,曬得黝黑,我們倆對視一眼。

成子!

響桐!

這麼多年,我猜到他變了許多,卻沒想到他成了一副莊稼漢模樣——只有那副眼鏡還像些樣子,和我想象中讀書飲茶儒雅清俊的樣子大相徑庭。

他抱著雞引我回他的住處,我倆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我從十八中調到城裡,今年是第三年,工資條件越來越好,貸款買房娶媳婦,經歷寡淡得像白水,連忙問他這幾年怎麼樣。

李響桐離開十八中之後北上,邊做短工邊遊歷,走走停停又繞了回來,在這鎮子置辦了一處宅地,上白水村大隊裡教了小學。

最後他說,做了那麼多短工,我還是喜歡當廚子,你嚐嚐我的手藝。

我說好。

院子很大,屋子很小,有一半被闢成廚房,一進去就有一種溫溫淡淡的柔和香氣,

是角落裡瓷盆扣著的麵糰,發酵之後溫吞吞地撲到風裡。

他扔給我圍裙指使我到水池邊洗菜切菜,洋蔥綠蔥,綠綠的尖椒,土豆、豆角、菠菜、紅蘿蔔,水靈靈的剛摘下的樣子,切起來脆生生,汁液充裕,看著讓人口舌生津。

蔬菜

李響桐在後院裡殺雞,廚房裡乾柴火猛燒大鍋,烈油爆著香香的蒜,精壯肥美的雞肉投進滾油,加了老抽生抽爆炒,金燦燦微浮著油光滲出肉汁,有肉脂的肥香升騰,蔥椒下鍋,蔬菜下鍋,放上顏色熟悉與多年前一模一樣的辣子醬,添水蓋鍋加柴燉著。

發開的面抹在鍋邊,一個一個像是金色的太陽,散著玉米粉微焦的香氣。

過了一會,他拎著一個包菜從菜園進了院子,伸手揭開蒸鍋的蓋子,空氣裡的溫吞和爆香又被別樣的甜蜜包裹,黑糯米和大白米軟軟成了帶著光澤的一鍋,五花肉胡蘿蔔和香菇包菜一起炒香,擱上一點韭花醬。土雞蛋液拌勻了米飯,混在一起香香的炒,盛在藍色的小瓦盆裡。

炒飯

小木桌擺在院子中間,兩個小石墩當了凳子,我倆沒有喝酒,一人抱著一大碗南瓜粥,粥很黏稠,表面一層凝結的膜,甜香鑽進胃裡。炒飯配著小土雞的鹹香濃湯,酣暢淋漓地吃下兩大碗飯,汗嘩嘩地淌下來,爽。

怎麼樣,成子。

舒坦。

出了小鎮,才想起來忘了把茶葉送他。

我在那個炎熱的夏天,聽見了心裡夏蟬的躁動。

在這闊大的世界裡,做一隻不飲清露的蟬,流響出疏桐,滋味隨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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