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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草深處,亂蛙聲

昔年,每至夏日,我便會收拾行李,回到鄉下去納涼。溪水潺潺,滿天繁星,山清水秀的,總使人大飽眼福。

每當夜幕降臨,竹蓆上好不容易才染上涼意,準備入睡時,此時,雖闃寂無人,此刻,卻蛙聲一片。北方的夏夜是如何,我是不知的,但南方的夏夜總有蛙鳴,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總能在南方看見。水田繁多,稻穀搖曳,便構成了青蛙們最適合的鳴叫地。

所以這時的青蛙真的很多。畢竟夏秋兩季是青蛙活躍的季節,真的是隻要翻開碧綠的稻葉,便能看到鼓著腮幫子鳴叫的青蛙。搖曳的稻葉讓其受到驚嚇,撲騰一聲便跳到遠處了,只見波紋迢遞,不久,又能聽見蛙鳴響起。

所以陸游的《幽居初夏》說得好:

湖山勝處放翁家,槐柳陰中野徑斜。

水滿有時觀下鷺,草深無處不鳴蛙。

籜龍已過頭番筍,木筆猶開第一花。

嘆息老來交舊盡,睡來誰共午甌茶。

以一句“草深無處不鳴蛙”便將蛙多描摹完畢,再結合前句,一幅初夏水景圖便出來了。圖上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蔥綠的山巒,層巒疊嶂,以最虔誠的姿態環抱著潺潺流水,碧波於陽光下顯得波光粼粼的。圖上還有一大片白茫茫的蒹葭,於風中搖曳,恍若起舞,舞姿翩躚。偶遇大雨,望去,白茫茫一片,水滿掩岸,不時飛過幾只白鷺,矗立在水裡,用喙梳理羽毛。不過不管風雨如何,我們總能在圖上尋到蹦躂的青蛙,它們以強硬的姿態霸佔了這一方水域,隨處可見,我們若能進入畫中,便能切實感受到這陣陣蛙鳴,水草深處,沒有一個地方是不鳴蛙的。

而寫得最形象的肯定是我們所熟知的辛棄疾寫的《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和趙師秀的《約客》。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

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

——

《約客》

無需多言,“一片”“處處”二詞就可感知蛙多蛙少了,不過蛙一多,就會特別吵,特別亂。

滿塘秋水碧泓澄,十畝菱花晚鏡清。

景動新橋橫蝃蝀,岸鋪芳草睡鵁鶄。

蟾投夜魄當湖落,嶽倒秋蓮入浪生。

何處最添詩客興?黃昏煙雨亂蛙聲。

韋莊此詩一眼望去似乎全是些不常用的冷僻詞,使人難以觸碰。不過初讀一遍,瞭解其意,稍微一咀嚼,東湖猶抱琵琶半遮面之渺茫貌一瞬間便清晰起來。其實都是一些尋常景緻,秋水澄淨,深不見底,菱花鋪滿湖面,鵝黃嫩蕊,纖細花瓣,明豔動人貌讓天上流雲都為之遏住,投影在如鏡的水面上。水上供人行走的新橋如同豔麗的彩虹,臥在那裡為東湖增色。水岸被芳草點綴,舒適狀令水鳥不願飛翔。夜暮,清輝斜斜灑下,讓人間皎潔一片,之後再將自己的倩影投在水面。

不過整個畫面都是停滯著的,連有生命的水鳥都不願動彈,我們的詩人覺得不夠。他需要一動物來打破這個畫面。於是他筆下出現了青蛙。為什麼不寫其他有生命之物,而只單寫青蛙。我覺得是因為青蛙最有生命力,它的出現瞬間就能為這首詩增加活力,畢竟它是攜著能夠衝碎整個畫面的力量在瘋狂鳴叫,不僅聲音極大,而且呈現出不規則的叫聲,我方停罷那方起,亂哄哄一片。雖亂,卻可擊碎清冷高雅,黃昏煙雨中,也能增加詩意。

剛剛的亂鳴,是在詩人允許的範圍內而起的鳴叫,是可以增色的,若心情極其敗壞,此時蛙聲亂鳴,那便不是點睛之筆,而是畫蛇添足,只會讓人心存厭煩。譬如崔道融的《擬樂府子夜四時歌四首》的其二:

涼軒待月生,暗裡螢飛出。

低迴不稱意,蛙鳴亂清瑟。

此時思婦獨自一人坐立於樓閣上,纖纖玉手輕觸冰冷的樂器,低沉婉轉,如泣如訴,聞者落淚。流螢隱匿身影,悄悄發出微弱的光芒,月光透過窗紗,一切靜悄悄的,都怕擾了女主人。只有那不知人間悲歡的蛙,自顧鳴叫著,擾亂瑟音,驚落梧桐,讓女主人心情更加煩悶。“蛙黽爾何知,叫噪喧草莞”,所以說,一切景語皆情語,當文人處在憂愁中時,他筆下的景緻便窺不到喜悅。

“喧喧兩部亂蛙鳴”

,叫得毫無規律,喧鬧得如同在舉行盛大的慶典,不過如果心態極佳之人,還能利用蛙鳴,將其當作管絃之聲,在江南的溽暑下,觸及夏日的滋味,像唐代賈弇的《狀江南·孟夏》

江南孟夏天,慈竹筍如編。

蜃氣為樓閣,蛙聲作管絃。

像宋代詩人胡宿的《題漣漪亭》:

檻底凝漪碧漫天,角巾東路主人賢。

汀花照席供春醉,沙鳥窺簾伴晝眠。

何必馭風追汗漫,不妨乘月弄潺湲。

流杯若仿山陰事,兼有蛙聲當管絃。

這已經是一種生活雅趣了,能夠自主去發掘生活的多樣性,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可以,那麼以蛙鳴為管絃,譜出樂章,自然也可以。

其實吧,蛙多,蛙鳴亂,這也都算了,它甚至還欲與黑夜一同作息就很讓人不能理解,

“一夜青蛙鳴到曉,恰如方口釣魚時”

,它若鳴叫,那便是整宿都不罷休的,非要讓人世間所有人知曉它的存在。若夏夜涼爽,舒適地躺在竹蓆上,耳聞淙淙溪流卷石聲,細聽蛙鳴啼夏夜,其實也是件美事。可是若是夏夜悶熱,心浮氣躁,那麼此時的蛙聲一片便是最不討喜的聲音,一夜無眠,全因這鳴叫。

“薄暮蛙聲連曉鬧,今年田稻十分秋”

從暮到曉,其聲絲毫未斷絕。

“蜩螗千萬沸斜陽,蛙黽無邊聒夜長”

,白晝要被蟬侵擾,睡夢又難擋蛙的鳴叫。不過我並未覺得有何難受之處,反而覺得這是場熱鬧的夏,它們的出現讓我們可以恍惚間回到曾經的歲月。

它叫得熱烈,仿似要將黑夜撕掉一道口子,它要與夏夜融合,與天地萬物共享這場酷夏,於是,它們一齊歡騰,一齊奏樂,它們讓這個夏夜不再寧靜,讓夏在喧鬧中高調地度過。

-作者-

盈昃,一個愛詩詞、愛江南的人。幻想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願望是“一生好入名山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