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蜀州小城，要說身上有幾分本事的人物，向榮街上最多。蔡九就是其中一個。
蔡九，住在向榮街尾東山寺旁邊。蔡九在小城三教九流中，不入三教，但入九流。蔡九是搞算命測字的，屬於九流中的中九流，排名第五。蔡九在算命測字這個行當上，還真的有幾刷子，街坊鄰居稱他為蔡半仙。
蔡半仙，寡人一個，大摡六十出頭，身體精瘦。俗話說：瘦歸瘦精神夠。別看他瘦，精氣神十足，兩眼放光，下巴蓄一綹長鬚，飄灑胸前，有點閒雲野鶴的派頭。
蔡半仙原是個道道兒，在鶴鳴山純陽道觀出家，拜智清道長為師。蔡半仙出家十多年後，不知什麼原因，他突然還俗了。蔡半仙還俗後，依舊一副道道兒打扮，頭上挽個道髻兒，身著陰丹布長衫，小腿纏裡綁腿，腳蹬薄底雲靴，身背三尺桃木劍，肩掛灰色小布袋，裡面裝有羅盤及其它法器。
平時，蔡半仙不愛出遠門，就在小城地界上活動。小城有人建房造屋、選地擇基，反正看風水的事兒，多半都要請他。蔡半仙有個習慣，他看過風水、做完法事後，不會與主人家要價錢，隨便給多少都可以，但必須討一頓酒吃。蔡半仙看過風水的人家，家家順風順水、人丁興旺、財源滾滾。但凡找蔡半仙看風水的人家，都知道他的規矩，在小城東湖園酒樓安排酒席，請他吃酒。同時打賞他，一般只會多給，不會少給。
向榮街口的護城河邊，有一長溜紅砂石條凳，那裡是小城算命先生擺攤的地方。臨河，有棵很粗的老榕樹，枝繁葉茂，樹冠呈傘狀，遮天蔽日。那裡位子最好，是蔡半仙固定攤位，同行中沒人敢與他爭搶。
每天打早，蔡半仙在“鶴朋”茶園吃早茶，過足茶癮，他不緊不慢走到老榕樹下，亮出一面幌子，掛在樹枝上。幌子上書：蔡半仙，排四柱、測八字，取祥名、避兇邪，招財納福，人旺家興。然後，他坐在紅砂石條凳上，掏出葉子菸，窸窸窣窣卷一支，裝在兩尺長的白銅煙桿上，吧嗒吧嗒抽著，等待生意上攤。說來亦怪，護城河邊上有十多家算命測字的，唯獨蔡半仙生意最好，其它攤上冷冷清清的，門可羅雀。
蔡半仙只擺半天地攤，掙得錢後，招呼幾個朋友，移步“興順”酒樓吃酒。蔡半仙雖掙錢不多，但花錢爽快，掙多少花多少，兜裡一個子不剩。蔡半仙愛說一句話：五花馬，千金裘，呼爾將出換美酒。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留它有何用？蔡半仙只要出現在“興順”酒樓吃酒，酒樓生意比平時要火爆一些。蔡半仙坐上桌，端起酒杯，捋著花白長鬚，哧溜！抿一口酒，就開始神吹。什麼前世今生，什麼先天八卦後天八卦，什麼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爐中火；什麼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蔡半仙嘴巴上抹油，吹得神乎其神，把酒樓所有人的耳朵吹來立起，一愣一愣的，翕動嘴巴，合不攏來。
有一回，蔡半仙高調神吹，把自己吹進籠子裡。事情是這樣的，蔡半仙說當年在鶴鳴山純陽道觀修道時，師父智清道長秘傳他一招法術，做起法術來，可在瞬間把山上長蟲“呼”到一起。本來，蔡半仙只是隨便說說而已，顯示他的本事如何了得。殊不知，此話惹惱了道上“歪爸兒”人物邳四，邳四跟他較真了，而且下大賭注，要見識蔡半仙的“呼”功。否則，就砸了他“蔡半仙”的招牌，把他趕出向榮街。蔡半仙知道邳四不是善岔兒，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他只好硬著頭皮接招。
鶴鳴山，離小城不遠，只有三十來里路。
據說早年，鶴鳴山是五斗米教的開山鼻祖張三丰張真人修行的道場。鶴鳴山不高，卻陡峭險峻，整座山風水極好，像把太師椅。山頂的純陽道觀，位於太師椅正中，可眺望遠處高山、俯瞰一馬平川。道觀雖小，依山傍水，古木森森，仙氣十足，名聲赫赫。
那晚，天高雲淡，月朗星疏。蔡半仙與邳四及手下一幫兄弟夥，朝鶴鳴山去了。
不大工夫，蔡半仙、邳四一行人，走攏鶴鳴山。稍時，眾人登上山頂，來到純陽道觀。突然，蔡半仙覺得有什麼東西刺他一下，陡感驚悚，不禁打個寒顫，腳步慢了下來。他在道觀門口，踟躇不前，來回踱步。邳四見狀，在他背上猛搗一拳頭。蔡半仙望了邳四一眼，遲頻片刻，上前叩門：篤！篤篤！篤篤篤！
少頃，吱呀一聲！道觀大門開了，出來一個道童。
道童望了望一行人，對蔡半仙打個稽首說，你是蔡師叔嗎？蔡半仙點點頭說是。道童說，師爺知道你要來，已經等候多時了，請吧！
道童手執油燈，在前面引路，將蔡半仙一行人帶到三清大殿。
寬敞大殿上，微弱油燈下，三清老祖，面目和善，不怒而威。殿前，蒲團上端坐一個白髮虯髯的老道，他正是智清道長。智清道長懷揣撫塵，雙眼微閉，聞得腳步聲，他長伸腰身，含頤微啟，孽徒！你來啊！惹禍事啦？
蔡半仙上前，躬腰施禮說，師父！徒兒不孝，多有得罪，驚動你老人家了……
智清道長從蒲團上站起來，將撫塵在空中舞了舞，義正辭嚴說，你、你……還來做甚？你不是挺有本事嗎？為師告訴你，說大話必有大禍，你還是趁早回去吧！哪裡來的，回哪裡去吧！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咕咚一下！蔡半仙跪在智清道長面前，痛哭流涕說，師父！休怪徒兒，徒兒修行不精，口風不嚴，讓人鑽了空子。還有，當年徒兒離開師父，實屬有難言之隱，如今，徒兒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呀。接著，他把事情原由講了一遍。然後對天發誓，此次做法，僅此一回，以後絕不再犯。
智清道長滿臉怒容說，你……你……執意要做法？為師絕不會攔你，但是，你……你……好自為之吧！冥頑不化，後果自負，豈有此理！說罷，智清道長一甩袍袖，閃身進入後殿。道童也跟隨而去。
蔡半仙原本請師父助他一臂之力，但見師父生氣了，他有幾分後悔。他知道，此法術不能隨便用，大者有性命之憂，小者身上功夫盡失。他對邳四說，四哥！怪我出言不遜，得罪了你，你……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師父不同意，就算了吧。
邳四手一揮，厲聲喝道，蔡半仙！自己說的話，要認帳哈，況且老子下了大賭注，不能壞了江湖規矩，如果你膽敢失言，老子叫你立馬消失。
蔡半仙不言語。
稍時，蔡半仙一拍大腿，大叫一聲，罷罷罷！然後，他叫邳四的手下從三清殿搬出兩張條桌，擺在空壩裡。他讓邳四上一張條桌，自己跳上另一張條桌，盤腿坐下。蔡半仙告訴邳四，叫他的手下站在大殿臺階上，都閉上眼睛，不管發生什麼動靜，萬萬不要睜開眼睛看。邳四立即應允。
蔡半仙盤腿坐在條桌上，端正身體，單手豎掌，執於胸前，另一手在空中比劃，嘴裡唸唸有詞，開始做法術……
瞬間，月亮隱進密雲中，狂風大作，山林呼嘯，似有山崩地裂之勢。稍時，狂風停了，只聽得山道上、密林中、荒草裡，傳出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伴隨著哧兒哧兒的聲音。
此時，月亮從雲層中鑽出來，清暉灑滿大地，整座鶴鳴山一片寂靜。
三清殿空壩，響起沙沙沙的聲音，伴隨一股股腥臭味。原來，空壩上聚集了數以萬計的長蟲。長蟲有長有短、有粗有細，全都豎起身體，吐著信子，注視著蔡半仙。陡然，所有長蟲快速往兩邊退去，讓出一條道來，只見一條五尺金色長蟲，揺搖擺擺遊了過來。
邳四聽得聲響，覺得好奇，他微微睜開眼睛一瞧。頓時，眼前的場景，使他三魂跑了兩魂。他趕忙閉上眼睛，身體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朝蔡半仙大聲喊，蔡半仙、蔡大師！快……快快……收回法術。
蔡半仙猛感驚悚，身體晃動幾下，暗叫糟糕，他知道有人睜開眼睛偷看，破了他的法術。蔡半仙情急之下沒有選擇，他大叫幾聲，疾疾如令，疾疾如令！退！退退！退退退……
頓時，山間狂風大作，月亮又隱進雲層。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數以萬計的長蟲，瞬間快速退去山林。惟有那條五尺金色長蟲不退，豎起身體，左右晃動，噝噝！吐著信子，一步一步，朝蔡半仙逼近。同時，發出哧哧哧的尖厲怪叫聲，大摡意思，蔡半仙，你還是人類嗎？我們是異類，你施用法術呼喚，鶴鳴山全體長蟲族前來聽令，原來你無事生非呀，憑啥子呀？逗我們玩？
蔡半仙知道遇上異類中的硬岔兒了，心中一震，不敢多言。他猛地從背上抽出桃木劍，同時口唸咒語，將桃木劍朝五尺金色長蟲擲去。只聽卟哧一聲！桃木劍剌中長蟲七寸處，長蟲痛苦掙扎、翻卷著身子，掀起一陣大風，哧哧哧！發出尖叫聲，朝密林中躥去……
蔡半仙原本用桃木劍，嚇唬嚇唬，把長蟲趕走，不曾料到……
蔡半仙見狀，嚇出一身冷汗，他一刻也不敢停留，嗖地一下！一個箭步跳下條桌，拉上邳四，招呼他的一幫兄弟夥，撒開雙腿，牽伸一趟，倉惶逃竄下山去了。
翌日，在鶴鳴山後山一條山溪旁，發現一條長數丈，鬥碗般粗細的金色長蟲，已經死在溪中，七寸處插一把桃木劍。
此事以後，蔡半仙后悔不已，不該與邳四打賭，無端壞了金色長蟲的性命。蔡半仙再無心看風水、算命測字了，成天感覺心驚膽顫，恍恍惚惚的。
接下來，蔡半仙吐血不止，大病一場，身上所有功夫法術盡失，成為一介病怏怏的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