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嬿婉在《如懿傳》裡是一個很單薄的壞人。
其他的壞人都是揹負著使命感的，就她沒有。比如富察皇后雖然搞在手鐲裡放避孕藥這種下三濫招數，但你看著一向賢良淑德的她，為了自己的女兒不要遠嫁，跟太后正面剛，還挺感動的。再比如她心心念唸的富察家滿門榮耀，雖然現代人很難體會這種家族榮譽感吧，但你覺得她也就是個古代的升級版的樊勝美——哪怕貴為皇后，她還是為整個家族在活，可以隨時地、自願地被犧牲。
再比如北國戰神金玉妍，進宮是因為她的母族把她獻給了乾隆，一小姑娘不遠萬里來到一個陌生宮廷已經夠慘了，她還心繫王爺，覺得要為母族為王爺爭光。
如懿在最後一集裡回憶了所有宮裡已經消失的女人們，其中有意歡這種枉死的正面角色，也有金玉妍、富察琅嬛這種複雜的“反派”。不知道是不是借鑑《甄嬛傳》的緣故，導演拍這些反派的時候都挺正規化化，臨終前必有一番剖白，導演可能想表明人人皆有苦衷，但到最後這些苦衷已經打動不了我——苦衷到底不是作惡的理由。
所以衛嬿婉這個角色簡直讓人眼前一亮。她本來可以寫得很有意思的。
衛嬿婉沒有苦衷，她宮鬥沒有任何思想包袱，不為實現任何崇高理想，就是為自己。
她這個人幾乎是白紙一張。既沒有被原生家庭好好愛過，也沒有什麼興趣和見識，唯一對她好過的人就是凌雲徹，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羈絆也是凌雲徹（你看她出賣她媽比出賣凌雲徹果斷多了）。
她也不是一開始就野心勃勃的。一開始她就是想要個好差事，在純妃那服侍大阿哥也算盡心盡力，幹得挺好，乾隆問了她兩句話，她起了勾引的念頭——我覺得是可以理解的，在古代當主子跟當奴才這個體驗差距太大了，讓穿越女們真的回去當一輩子下人那誰也不幹，所以衛嬿婉的這點企圖心，真的不能算十惡不赦。
偏偏給海蘭看到了，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知道衛嬿婉是不安分的小妖精，最後把她打發到了最兇狠的北國戰神金玉妍的宮裡。
關於衛嬿婉的性格，我覺得有個細節很有說服力。
金玉妍苛待她，所以金玉妍難產的時候，衛嬿婉躲在一堵牆後面，小聲咒罵說，疼死你，疼死你。
她前期就是這樣，不是白蓮花卻偏偏窩窩囊囊，一心想往上走卻沒什麼辦法。她有缺陷，但她關於惡的想象力也很有限，也就是躲在一堵牆後面，鬼鬼祟祟地想，疼死你，疼死你。
她能上位，一方面是乾隆覺得新鮮隨手pick了她，另一方面，也是物極必反——她在紫禁城被打壓得太厲害了，不冒出頭簡直就活不下去。
如懿傳倒數第二集，衛嬿婉被當眾捉拿，這個戲非常莫名其妙——對待衛嬿婉這麼一個毫無家世背景也不可能有啥前朝的政治力量的寵妃，乾隆居然親自下場裝病宮鬥，非常不合邏輯，但在這出莫名其妙的戲裡，衛嬿婉有一句非常帶感的臺詞：
“這些年，就是您一路扶持了臣妾，一手調教臣妾，臣妾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今日臣妾到了這般境地了，是皇上當初看錯人，還是臣妾學的不夠好啊！”
摸著良心說，這段話，是不是比如懿跟皇帝決裂那番話更狠？
比起指責乾隆“剛愎自用，薄情寡性，自私虛偽”，更噁心人的方式，不就是反問他：“這一套不就是你親手教的嗎？”
而且她一邊跟乾隆吵架，一邊瑟縮著往後退，這個場景也很絕——她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無數次置之死地而後生，是因為覺得自己賤命一條，豁得出去。
她對皇帝沒有感情，把後宮當成職場每天努力上班，所以乾隆迷戀寒香見，其他妃子氣得半死，就她還能積極地給乾隆出主意教他怎麼追香見。她還慫恿婉妃（就是非常不得寵經常只能一個人在那默默畫皇帝像的那個）抄錄乾隆寫給富察皇后的悼亡詩，雖然主觀上是為了讓繼後如懿不痛快，但客觀上也讓婉妃在乾隆面前出了把風頭——她這個人不妒忌，不吃醋，有胸襟。這點其實挺難得的，你想你一個現代人，也很難做到心甘情願幫老闆挖牆角，在老闆面前力薦其他員工……衛嬿婉很牛逼的一點是，她說了愛凌雲徹，就真的只愛凌雲徹（雖然這個愛殘破不堪誰被她愛簡直跟倒了黴一樣……
但無論如何，她在這後宮裡非常清醒，始終沒有入戲。
她只是想往更高處爬。
而她這種過分百折不撓的、簡直跟下了蠱一樣的野心，從某個角度說，後宮里人人都有責任——
衛嬿婉剛晉升嬪位的時候並不算一個惡人，開金玉妍的批鬥會的時候，她甚至是跟如懿是站在一起的。
但她們仍然看不起她。就因為她身份低賤，卻愛攀高枝，所以無論是資歷老的還是新的，嬪妃們都看不起她。
被人看不起這事重要嗎？也分人。
有人覺得你們看不起我就算了，大不了我另外組一個小幫派，我做那個小幫派裡的頭頭好了；有人覺得我要奮發圖強贏得你們的尊重；而在衛嬿婉這，她的反應格外極端，她會覺得，我費盡心機變成主子了，你們為什麼還是看不起我？
這個念頭想久了，是會讓人歇斯底里的。
坦白說，如懿她們小團體對衛嬿婉的看不起，一方面有對她品性的不齒，另一方面，多少也有點“出身決定論”。如懿當著皇帝的面，說衛嬿婉煮燕窩用的料太多了，言外之意，是說她出身低賤，沒見過什麼好東西，所以貪心，什麼好東西都想煮到一塊吃下去。這話仔細想想也挺沒意思的，所謂的“上層做派”是最容易學的東西，活得精緻誰不會啊，三五年足夠洗掉一個人身上的鄙俗氣質。
衛嬿婉是一張白紙，而紫禁城唯一教會她的就是，做主子還不夠，還要做人上人。這方面她學得飛快，簡直是“精進”。
她有一些很招人煩的點：明明是她拋棄凌雲徹，但當她發現凌雲徹愛上如懿，她覺得自己才是被背叛了，氣得發狂。燕公子分析說，雖然自己先拋棄別人攀高枝兒去了，但還是要求那個人必須把我放在心裡，一輩子都不能忘了我。雖然很不合理，很不要臉，但很真實。
我也覺得這個點很好。衛嬿婉打從心裡覺得自己很不容易，一個人要是覺得自己不容易，就很會寬赦自己，什麼事情都幹得下手。
包括她屢次表達她對凌雲徹很牽掛，又屢次對他下手……我覺得這不是精分，而是人性。她沒有愛過什麼人，所以很把自己的愛當回事。她愛他，但那點愛跟她不顧一切往上走的秉性比起來，實在是虛弱得不算什麼。這段愛大約只帶給她痛苦——但衛嬿婉也是享受那種痛苦的，愛情的痛苦讓人覺得自己活得有血有肉，還沒有喪心病狂。就像雷雨裡周樸園反反覆覆地懷念被他趕走的魯侍萍。
這當然不是健康的愛，但衛嬿婉這輩子應該也沒得到過什麼健康的愛。她家裡人但凡對她好一點，她也不可能在出賣自己母親的時候，掙扎得這麼短暫，短暫得像是……根本不怎麼掙扎。
她就這麼一路走一路丟。舊情人也殺，舊恩人舊忠僕也殺，到最後，她是一個毫無牽掛的壞人。甚至我覺得她最後想讓自己兒子十五阿哥登基當皇帝也不全然是出於母愛了，也可能覺得皇帝磨磨唧唧也不知道哪天立自己當皇后還不如當個太后痛快。
一個小宮女，無權無勢的，僅僅是為了出一口惡氣，以及對“人上人”生活的膚淺想象，卯著氣，無限地接近了權力的頂峰。
我只覺得衛嬿婉是後宮裡最孤獨的一個。她幸運在於她不曾入戲，她的不幸也在於過分清醒。她都知道的，知道自己能被扶持的根本原因，是乾隆需要一個柔順的、以他的喜好為自己喜好的妃子；而她能鬥敗那麼多人，歸根到底，是乾隆想除掉她們。你看一到如懿這，乾隆不就磨磨唧唧下不了狠手了嗎。
其他嬪妃直到臨死前都“不知道”，而她太知道了。知道有時比不知道還絕望。像是青蛙在井壁裡攀爬，看起來是一直往上竄，其實井壁又涼又滑。
但她覺得沒什麼。她跟如懿不同的地方，是如懿嘗過甜，見過美滿，所以難以忍受後來無止境的算計和傾軋，而衛嬿婉不一樣，她覺得人生來就應該那麼苦的。
衛嬿婉女士的韌性一路展示到了最後。按照如懿傳的說法，她半死不活地拖了九年，過程中沒有病死，也沒有自戕，滿頭白髮形同老嫗，還是想活。由此可見她對人生的忍耐力有多強。
毫無疑問衛嬿婉是《如懿傳》裡好感度最低的一個，彷彿從任何一個維度她都沒有什麼值得被諒解的。但我常常覺得她那種“與環境共沉淪”的心態很貼近生活裡的那些“惡人”、“奇葩”、“討人厭的傢伙們”——除了利益他們什麼都不信，除了錢什麼都不想擁有，他們可能嘗試過獲得別人的尊敬但一旦失敗他們就會說“沒關係反正我也不在乎這個”，天長地久，就真的除了捏在手裡的東西，什麼都不在乎了。
“人間不值得，幸好，我也一樣。”
不要有這樣危險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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