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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的“田螺姑娘”,廣西的“螺螄姑娘”:中國傳說背後的地理學

中國的民間傳說中常會出現很多“精怪”。用現代科學的眼光來看,精怪們自然是不存在的,但精怪書寫的經久不衰卻有其自身獨特的文化意義。過去的人們用精怪表達一種無法實現的願望,呼籲一種道德觀念。精怪們的形成,常常與自然風貌息息相關,比如我們熟知的田螺姑娘的故事。這一故事最初流傳於侯官縣,該地有螺江,據說是田螺姑娘的外殼變化而成,或許是因江口開闊,形似螺殼,便與田螺姑娘關聯在了一起。精怪們與山川河流之間的這種聯絡,也讓現代工業社會的人們能在精怪故事中寄託田園牧歌式的鄉愁。

在《中國精怪故事》中,禽獸草木皆可成精,與人類產生愛恨糾葛。故事的講述者來自中國各地,攜帶著充沛的集體記憶和民間元氣,這樣的講述令人感動。他們的故事,終將隨著歲月的流轉而變得更加古老。在故事中,國族的文化認同被喚醒,史詩和神話由此而生。

撰文 | 盛文強

田螺姑娘和海怪尼彥:

精怪的地理學

農夫在籬笆牆後隱蔽身形,透過縫隙向屋中窺視。只見一女子從水缸裡跳出,來到灶前烹煮,在蒸汽中忽隱忽現的側臉嬌豔無匹。因為剛從水缸裡跳出來,她的髮梢還有水珠滾滾墜落。她的真身,是農夫前幾天撿到的大螺,趁著農夫外出,大螺變化成了美貌女子,為農夫做飯。

這便是聞名遐邇的田螺姑娘,其事最早見載於西晉束皙的《發矇記》,而完整的故事則見於陶淵明的《搜神後記》,故事的男主人公皆為侯官縣(今屬福州)的謝端。田螺姑娘暗中為謝端做飯,後來終於被撞破,嫁與謝端為妻。田螺姑娘蛻下的螺殼還是一個聚寶盆,從中可以取錢取米,謝端由此而富甲一方。

白撿來的麗人終成眷屬,又有了使不完的銀錢,田螺姑娘堪稱農耕時代的甜美幻夢。那個神奇的螺殼後來蹤跡不見,侯官縣有螺江,據說是田螺姑娘的外殼變化而成,或許是因江口開闊,形似螺殼,便和田螺姑娘關聯在一起。田螺姑娘回到了屬於她的世界,她的遺蛻卻在大地上留下痕跡,成為地理標記,這似乎指向一個可以觸控的平行時空,後人隱約可以感知到:曾有一個精怪,在這裡生活過。

在《中國精怪故事》中,就有田螺姑娘故事的一種變體,謂之“螺螄姑娘”,螺螄和田螺是近親,外形接近,該故事流傳在廣西桂林一帶,幾乎是田螺姑娘的翻版。在故事結尾,螺螄姑娘的殼變成了螺螄山,立在水中,尖端指向天空,至今仍是桂林一景。精怪故事在山川地理上留下的印記,為山川賦予了別樣的靈性,從而沉澱為人文地理的一部分,或許稱之為“精怪的地理學”更為貼切。

田螺姑娘、螺螄姑娘產於水鄉澤國,狼精、獐子精產於東北,狐狸精產於華北,各有其活動範圍。陝西的火晶柿子精,渤海之濱的鹽仙等,與動物一樣有地域性。地方經驗中常見之物,一一化身為精怪,乃至向外播撒,與山河同在。

日本精怪也有類似的地域特徵,側重於出沒地點和目擊者,以及來自現場的記錄。比如江戶晚期在日本肥後國海域出現的海怪尼彥,介乎人和魚之間,身體覆蓋有鱗片,有一頭長髮、一個喙狀嘴巴和三條腿。它渾身散發光芒,從海水中冒出來,聲稱供奉它的畫像便可免除瘟疫,說罷便消失了。人們刻印了大量版畫,將尼彥的形象流傳到各地。

《中國精怪故事》, 車錫倫 孫叔瀛 / 編,南京大學出版社·守望者,2021年5月。

這起妖怪目擊事件,使肥後國甚至因此而知名於世,許多人慕名前往,希望能一睹尼彥的真面目。能驅逐瘟疫的尼彥,也成為人們喜愛的吉祥物。尼彥事件對妖怪地理學的構建頗有啟發意義,精怪的形象可以作為視覺符號,由此衍生出來的習俗也可在當下獲得新的意義。

民間敘事與文人書寫

從田螺姑娘的故事裡不難發現,民間口頭傳承的精怪故事,往往會成為文人再次創作的原始資料,從而見於竹帛,是為一地風物之記載,見之於地方誌,也有的進入文學創作,譬如《聊齋》中的鬼狐花妖等精怪,亦是採自民間敘事。

精怪故事的原型是經歷了幾代人乃至幾百年的傳播,民眾喜聞樂見的情節不斷新增,所傳遞的情感也是有共鳴的,能留下來的,皆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元素。一旦落到紙上定型,很容易成為經典——更為精煉的語言和剪裁,更為穩定的載體和形式,使口耳相傳的精怪故事變得可以閱讀,在口和耳之外,眼睛也開始發揮作用。

進入文獻的精怪故事,歷經轉摘與增飾,在紙面上不斷增殖,添加了新的枝葉,晚出的故事在情節上更為完整,不單驚奇怪異,更兼有人情練達。而口頭的故事仍在民間繼續流傳,甚至傳遞至今,可以將二者對照觀看,便可看出親緣關係。以《中國精怪故事》中的《猴子精》為例,女子被猴妖盜去,似可對應張華《博物志》裡的“猴玃盜婦”故事,而女子最終獲救,她的丈夫將猴妖斬盡,又與唐傳奇中的《補江總白猿傳》暗合。民間故事裡儲存了上古神話碎片,在破碎中尋找著新的組合,而這些碎片又來自更為古老的口頭傳說。

同樣是精怪與人婚配,《中國精怪故事》裡還有一則《稚榜嫁虎》的故事,與清代志怪小說集《諧鐸》中的《虎痴》一篇極為相似,可以對照來看,故事說的是新嫁娘說寧願嫁給老虎,也不願遵從父母之命嫁給癩子。原本是一句賭氣的話,卻平地起波瀾。她的話音剛落,就有一隻老虎衝進來把她扛走。正所謂毫釐不爽,再加上間不容髮的情節推進,帶來歡鬧戲謔的節奏,虎女婿回來探親,門外出現虎群,種種變故,簡直令人錯愕難當,這正是民間精神的狂歡。而《虎痴》中又增添了虎妻病故,虎叼來狐兔、奉養岳母之事,可見當時的道德觀念。

《中國精怪插圖》。

不論是口頭傳說還是書面記錄,都在致力於消弭人與妖之間的對立,以達到某種平衡,故事也在模仿自然界的法則。那時節,精怪的出現如同家常便飯,不值得大驚小怪。故事裡的精怪介乎有無之間,如果探討精怪的真偽,無疑是迂闊之舉。那時的精怪也是一派天真爛漫,會捉弄人,也能與人婚配,甚至被人算計,中了圈套而殞命,有些時候,人比妖更可怕。或者說,人才是最兇惡的精怪。

當動物闖進人類世界

《搜神記》借孔子之口論精怪,這位無所不知的博物學家認為:“物老則為怪矣,殺之則已,夫何患焉。”精怪是可以殺死的,而且沒有什麼後患,這是孔子對待精怪的態度。“物老則怪”的觀念由來已久,《白澤圖》中稱之為“老魅”,動物的年齡如果異乎尋常,多則上千年,少則三五百年,就能化作人形,到世間遊蕩一番。物類成為精怪,難免要口吐人言,扮成人形。化作人形之後,只留下某些難以改變的特徵,比如狐狸尾巴,這是驗明正身的關鍵,正因為有一條尾巴做標記,狐狸才會時時露出破綻。

以人為主導的世界,難免將人類自身視為萬物的靈長,只要是開啟靈智的物類,必先變成人形,才能進一步修煉,否則前功盡棄。袁枚《子不語》中有一篇《狐生員勸人修仙》,就借狐仙之口,提到了動物修成人形之難:“先學人形,再學人語,學人語者,先學鳥語,學鳥語者,又必須盡學四海九州之鳥語,無所不能,然後能為人聲,以成人形,其功已五百年矣。人學仙,較異類學仙少五百年功苦。”可見動物學仙之難,至少要五百年的苦功,才會實現階層的躍升。

在精怪故事中,講述者充滿了生而為人的驕傲,萬物遍地奔走,雖有靈智過人者,皆不如人的智慧,就連蝴蝶、蚯蚓、蚊子、蚰蜒也紛紛變成人形,以小博大,到人類世界去爭一席之地,實在可驚可怖,它們小小的身軀,何以會有如此如此野心,又從何而來的巨大能量?這無疑是在觀念中培植出來的精怪,小蟲吸取了人類的自大,便要照樣學樣,乃有了碩大的身軀,乃有了口吐人言。真是難為這些動物,要進入人類世界,終歸是跌跌撞撞,恰似剛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迫切想要融入社會,像猴子似的學人穿衣戴帽,做出了種種努力,只為了像“人”一樣,卻總是滑稽百出。

精怪步入人間,打亂了人間秩序,可看作是動物進入人類聚居區的真實寫照,家宅的私密空間之內,主人清晨醒來,忽見床頭有一大蛇噴吐電蛇,闖入者帶來的陌異和震驚的體驗,久久難以消散。古時人們與動物比鄰而居,家宅中常有動物出沒,它們來自山林,飛鳥翔集屋頂,狐兔奔走柴扉。

電視劇《西遊記》劇照。

與其說動物闖入人類世界,倒不如說是人類闖入了動物的世界,在山林草澤之間開闢出村落,硬生生地嵌入了房舍與田畝,是侵入了動物們的領地。十八世紀中期以來出現的人口激增,導致了山林的縮減,藏身其中的精怪節節潰敗,漸漸失去了訊息。

如今人類更以公路、隧道、電塔等巨大人造物鑿穿山林,令精怪們驚恐萬狀。近年來的神農架的野人傳說,暗示著世上還有一種靈長類的精怪藏匿於山林最深處,偶爾露出一鱗半爪,這或許是古典精怪的最後一脈。

作者|盛文強

編輯|劉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