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南 文/攝
這幾年，我生活的這座江南小城裡，欒樹明顯多了起來，使原本較為單調、黯淡的街道綠化，增添了不少明麗、多變的色調；也使城市的秋天多了一份熱烈、一道景觀。依我看，現今的小城人，無須趕赴遠山去爭睹“霜葉紅於二月花”的楓葉，就能近距離欣賞到黃花滿城的秋色。
欒樹開花，似乎是一夜間的事。當秋風乍起，熱浪消退之時，那些如傘蓋般庇廕著大地的欒樹，忽然就冒出了橘黃的花朵。欒樹花一開，便綴滿了整個枝頭，一蓬蓬、一簇簇，開得熱鬧、張揚，滿樹黃金；看得人心裡亮堂、舒暢，如沐甘霖。此時走在大街上，這些開在眼前的花，好似一張張明媚的笑臉迎接著行人。它們還此起彼伏，前赴後繼，新花總要取代昨天的老花，讓老花不斷地飄落下來，紛紛揚揚地灑落在行人的頭頂、衣褲、鞋子和地面上，使人沾滿了樹的氣息，花的味道，秋的感覺。只覺得一路走來，踏著落花，置身花影，欒花與心花同樣的燦爛。
據我所知，小城裡的欒樹學名叫黃山欒樹，又稱全緣葉欒樹、燈籠樹、搖錢樹，它是欒樹家族中的一種，為高大的落葉喬木。從這些年的栽培來看，它從黃山上走下來後，非常適應這裡的氣候和生態。已成為優秀的庭蔭樹、行道樹和彩化風景樹。欒樹花過後，會很快結出紅色的蒴果，密密麻麻的，遠看似花，近觀是果，三瓣又薄又脆的紅色果皮圍攏成三稜形，輕盈地包裹著種子，頗像三角梅開出的小燈籠，又像無數的小鈴鐺，一串串掛在樹梢。這些果實，隨著秋的深入，色彩也從淺紅向粉紅、大紅、深紅、棕紅、赭紅轉化，別樣的美麗，十分惹人喜愛。對此，清朝詩人黃肇敏曾在《黃山紀遊》中，做過生動的描述：“枝頭色豔嫩於霞，樹不知名愧亦加。攀折諦觀疑斷釋，始知非葉亦非花。”
欒樹在我國已有悠久的生長曆史，有文字記載它最早出場時，是在墓地裡。據3000多年前的《周禮》雲：“天子樹松，諸侯柏，大夫欒，士楊。”後來漢代的班固對這句話作出了註解，他在《白虎通德論》書中說：“封，樹者，所以為識，故《檀弓》曰：古也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不識也。於是封之，崇曰尺。春秋《含文嘉》曰：天子墳高三仞，樹以松；諸侯半之，樹以柏；大夫八尺，樹以欒；士四尺，樹以槐；庶人無墳，樹以楊柳。”這話意思是說，從皇帝到普通老百姓的墓葬，按周禮共分為五等，其墓地上可分別栽種不同的樹以彰顯身份。這當中，士大夫墳頭栽植的是欒樹，因此，後世人也把欒樹稱為“大夫樹”。
先秦時期的《山海經》對欒樹寫有一段神彩之筆：“大荒之中，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欒。禹攻雲雨，有赤石焉生欒。”這話意思是說，大禹在雲雨山看見的欒樹，生在紅石頭上。那麼，我們由此可以想象：在茫茫的洪荒大地，雲雨迷濛的紅石上，生長著綠樹，綠樹上掛著紅燈籠，反過來又把紅石和大山照映得更加璀璨。我想，這不是神話中的欒樹，而是大地上現實的植物，它們同任何生命一樣，儘管都會生老病死，但存在於文字裡的樹，卻是不死的，時間越長，越能發出熠熠的光輝。
欒樹一年能佔十月景。春季，它枝葉繁茂秀麗，片片新葉嫩紅可愛；夏季樹葉漸綠，蔥鬱深沉，讓人們頭頂一片清涼；初秋黃花滿樹，金碧輝煌；深秋時芳華落盡，便有蒴果掛滿枝頭，如盞盞燈籠，斑斕耀眼，絢麗多彩。即使到了冬天，萬物蕭條，欒樹稠密的葉子也已凋零，只留下光禿禿的樹幹，果實雖然也枯了，可依然不落，就那麼掛在樹梢，以一種堅韌、孤絕的姿態，直面凜冽寒風，漫天飛雪。我曾讀過臺灣美學家蔣勳寫欒樹的文字，他說：“普通植物大多是花兒極盡嬌豔誘惑之能事，待結了果實後則像懷孕了的婦人，彷彿所有的躁動平靜了下來，然而像欒樹這樣的植物則相反，它的花兒是害羞謙遜的，它所有的力量和美貌都在彰顯著孕育的喜悅。”如此佳木，令我們怎能不愛。
也許古代的欒樹多生長在墓地裡，也許人們對它熟視無睹，在我國有著2500多年的詩歌籍冊裡，極少有人吟詠欒樹。除黃肇敏的《黃山紀遊》外，我另讀到的似乎只有唐代張說的一首《藥園宴武輅沙將軍賦得洛字》詩：“東第乘餘興，南園宴清洛。文學引鄒枚，歌鐘陳衛霍。風高大夫樹，露下將軍藥。待聞出塞還，丹青上麟閣。”大風高樹，鐘鼓齊鳴歌唱衛青、霍去病，詩寫得極有氣魄，完全是唐詩的風格。
不過，儘管文學史把欒樹遺忘了，但藥學家和植物學家卻沒有忘記欒樹。中國最早的醫書《神農本草經》就收錄了欒樹，雖則將它列為下品，可畢竟佔了名分，成為上古靈藥的一分子。正像以前的高考一樣，“三本”也是大學麼。後來，朱元璋的兒子朱橚作《救荒本草》，稱欒樹為木欒樹，描述其形態說：“樹高丈餘。葉似楝葉而寬大，稍薄。開淡黃花，結薄殼，中有子，大如豌豆，烏黑色。人多摘取，串做數珠，葉味淡甜。”拿欒樹與楝樹作比較，我看這應該沒有什麼問題，當今的臺灣同胞就把欒樹叫作“苦楝舅”——苦楝樹的舅舅，輩分擺著呢。再後來，清代的吳其濬則在《植物名實圖考》裡賦予欒樹優美的文字：“絳霞燭天，單纈照岫。先於霜葉，可增秋譜。”這樣的文字，即使放置在寫植物的詩歌中，也毫不遜色。
看欒樹久了，我總覺得欒樹是獨獨屬於秋天的植物，它是秋天的絕配：因為它的高大闊廣，因為它花和果實的如火如荼，還有因為它能帶給你滿城的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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