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照片上的時間，是1996年的冬天。

我爸媽並肩站在門廊下，望著鏡頭，我爸穿了一身不太合身的黑色西裝，我媽穿著一件大紅色的呢大衣，頭上還彆著一朵紅花，兩人鼻尖凍得通紅，臉上沒有半點笑意。

他們兩側的圍牆，和身旁的松樹上落滿了雪。

從小到大，我見過很多結婚照，但沒見過他們這樣的。大概是三四歲的年紀，我問過我媽，為什麼不笑。

我媽總是不耐煩地說，不想笑就不笑啊。

我又去問我爸，我爸說，“因為媽媽出嫁捨不得外公外婆，以後你出嫁也會捨不得爸爸媽媽。”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直到20歲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我媽不笑，是有原因的，而且是一個特別難以啟齒的事情。

最後，在我的盤問中，她告訴了我全部的真相。

02

原來，我不是我爸的孩子。

1994年，我爸作為家裡的長子，出門找活兒幹供弟弟妹妹讀書，那個年代，每個人都想學門手藝，然後謀個穩定的工作。

那時候，家家戶戶開始買摩托車，18歲的我爸左思右想後，決定去當學徒學摩托車。他踏進了我姥爺的店裡，我姥爺剛把修了十多年的腳踏車修理店改成了摩托車修理店。

我姥爺瞭解了我爸的情況後，就把他留了下來，但是讓他立下字據，學會修理摩托車後，必須在店裡幹滿3年，這是行規。

我爸答應了。

那時候，我媽在武漢讀大學，瞞著父母交往了一個同校的男朋友。

我媽第一次見到我爸，是那年寒假回來，一進店就看到了我爸。那時候的我爸又黑又瘦，但五官還算好看，濃眉大眼，留著時下最流行的郭富城那種中分頭，以為我媽是客人，立刻上前接待。

我姥爺說了我媽的身份後，我爸羞紅了臉，看也不敢看我媽了。

那時候，我媽留著青年頭，總是跟風在頭上別一個粉色髮箍，青春明媚，臉圓圓的，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性格也開朗。閒來無事的時候，就在店裡看著我爸修車，跟他講大學裡的事情。

我媽比我爸大了三歲，但我媽長得顯小，她講的時候，我爸就認真地聽，眼睛裡寫滿了嚮往。

我媽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說，“我中學的時候成績不好，我爸讓我學修腳踏車，說將來可以餬口，我學了三天就回學校好好讀書了。說起來，我還是你師姐呢，哈哈。”

我爸笑了，大大的眼睛笑出了弧度。

我爸沒讀過什麼書，小學畢業就把機會留給了弟弟妹妹，去服裝廠學過打樣，也去工地做過小工。我爸又講了很多小時候的悲慘遭遇。

我媽心軟，覺得他太可憐了，晚上開飯時趁姥姥姥爺不在，給他夾了一隻雞腿。

我爸看著這個雞腿，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久才結結巴巴地說：“你吃，我不吃……”

話還沒說完，我媽拿起雞腿塞進他嘴裡，笑著說：“這下只有你能吃了。”

我爸愣了愣，忽然覺得臉上滾燙。

春節的時候，因為大雪封路，班車停運了。

我爸不能回鄉下過年，就留在了我媽家過年。我姥爺在開修理店之前，還跟人開過廠，在銀行存了一些錢，所以我媽算是富養的女兒。

家裡每年過年都會買新衣服，那年我媽自作主張給我爸也買了一套，還說，怕我爸修車的時候冷，買了那種露手指頭的手套。

當我媽把衣服和手套給我爸的時候，他眼睛都溼了。

春節後，我媽要回武漢讀書了，我姥爺讓我爸騎摩托車送我媽去車站。湖北的春天來得早，護城河旁的柳樹已經吐出鮮綠的芽，起風時掃過湖面，漣漪一圈接一圈地盪漾。

我媽坐在我爸的摩托車後，笑得特別甜蜜。但她的笑不是因為我爸，而是因為她即將見到自己闊別一個月的男朋友。

而我爸並不知道，他從後視鏡裡看著我媽，她那雙彎彎的眼睛，像有魔力，吸引了他所有的神思。

只聽見我媽突然地一聲驚呼，車子已經撞在了樹上。

因為我爸在倒地的最後一秒護住了我媽，我媽沒受什麼傷，我爸卻骨折了，還一直問我媽，有沒有事。

我媽嚇得有些懵，看著我爸小腿上汩汩而出的血，趕緊扶起車子帶我爸去了醫院。在這之前，我爸都不知道原來我媽還會騎摩托車。

到了醫院，渾身發抖的我媽才說，其實她不太會騎，學了幾次都沒敢上路，這次是被逼的。

因為這個小事故，我媽晚了一天回的武漢。而我爸被我姥爺教育了好幾天，但還是給他準備了一副長柺杖，讓他休息了一個月，工資一分不少。

我爸特別感動，他不太會說話，但那天他特別激動地跟我姥爺說。

我要好好給您幹一輩子。

暑假時，我媽回來了。

我爸提前很多天就開始激動了，把修理店裡打掃的乾乾淨淨，清洗了手指縫裡的油汙，還特地穿了一件顯成熟一點的襯衫。

我爸剛滿19，因為長年累月地工作，看起來要稍微成熟一點。

我媽看見我爸也很開心，詢問他的腿傷有沒有好利索，我爸緊張地要命，只點頭不敢說話。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媽宣佈了一件大事。

她戀愛了，等明年畢業她就帶男朋友回來。姥姥姥爺還挺開心的，問男朋友家裡做什麼的。

我媽說是做生意的，學的新聞，比她大一屆，今年畢業了，很快就可以直接去報社實習。

姥姥姥爺挺滿意的，如果不是因為讀書，我媽這個年紀早該嫁人了，這樣畢業後就嫁人也不錯，家境也無可挑剔。

一家三口歡聲笑語，我爸端著碗杵在那，只覺得天塌了。

沒人注意到他泛紅的眼眶，也沒人注意到他什麼時候離開餐桌的，姥姥姥爺和我媽只顧著看她男朋友的照片，一邊看一邊誇。

暑假，我媽沒在家裡呆多久，因為要跟男朋友去旅行，當然，這是她跟我爸說的，跟姥爺說的是，學校有活動要參加。

我爸默默地修車，什麼也沒說。7月底，我媽要回武漢，我爸照例騎車送她，一路上開得飛快，嚇得我媽緊緊抓住他的衣角。

然後，我爸在車站前看著我媽，頭也不回地進了車站。

我爸站在那好久好久，只覺得心裡一陣陣地疼。

然而，兩個月後我媽又回來了。

因為，她懷孕了。

05

九月，我媽是哭著回來的。

那晚，我爸在外面聽見我媽哭得震天響，姥爺罵得口不擇言，甚至用了一些很難聽的詞。

我爸大概聽懂了事情的經過。

我媽剛發現自己懷孕，她的男朋友就說，他在單位有物件了。

我媽問他孩子怎麼辦，他輕輕鬆鬆地說打掉，還說，其實我媽這個長相，他一開始就不太喜歡。

我媽性子軟，夏天旅行時也是被他軟磨硬泡才開的一間房。

我媽還有一年畢業，這樣一來書也沒法讀了，我姥爺一晚沒睡，姥姥哭了一個晚上。

我爸在床上坐了半夜，天亮時才準備睡，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了有人開門拴的聲音，立即起床去看。

只見我媽行屍走肉似的走了出去，他遠遠跟著，那時候城裡燈火還暗，等我媽走到河邊，我爸才大叫不好。

等他衝過去時，我媽已經撲通一聲跳進了河裡，我爸跳下來救她，她還一直掙扎，最後我爸索性把她攔腰抱住，拼了命地拉上了岸。

天已經漸漸亮了，路邊有晨跑的人，他們看見我爸扛著我媽飛快地跑回家。

姥姥一看，又是呼天搶地地嚎哭，姥爺再也沒敢罵一個字，只是從我爸手裡接過女兒，把她放在了床上。

我媽睜著眼睛，眼裡全是紅血絲，從這天開始一言不發。

這天夜裡，我爸依然沒睡著，我姥爺敲了他的房門，我姥爺手裡拿著修理店的鑰匙，以及銀行裡的存摺。

他十分艱難地開口，只要我爸娶我媽，這間店鋪，以及這些存摺裡的錢都給他，只要他守口如瓶，承認我媽肚子裡的孩子，對我媽好一點兒。

姥爺說的特別誠懇，語氣充滿了渴求，見我爸一言不發。

忽然間老淚縱橫：“我就這一個女兒，是我沒教育好她，但我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我爸什麼也沒說，接下了姥爺的鑰匙。

06

我爸媽結婚那天，荊州下了第一場雪。

賓客很多，都誇我爸福氣好，因為我爸算是入贅，爺爺奶奶也從鄉下趕來了，帶了一車的喜被。

我媽從頭到尾都沒笑過，拍那張照片，也是我爸提議的，說要留個紀念。

從姥爺說了我爸要娶她之後，我媽一句話都沒跟我爸說過，她從來不知道我爸的心意，只以為他是為了這個店鋪和存摺裡的存款，才委曲求全地娶了她。

不然，一個正常男人怎麼可能娶一個她這樣懷著孕被拋棄的女人。

所以，那時候我媽對我爸的態度就變了，儘管她內心深處是感激他的，但她從未說出口過。

第二年春夏交接的時候，我出生了。

我跟我媽姓，取名靳春夏，從小到大，記憶裡我爸都對我特別好，所以我從未懷疑過，我不是他親生的。

其實，除了我爸媽，和我姥姥姥爺以外，沒有一個人知道我不是我爸親生的。

我媽嫁給我爸之後，就透過朋友告訴了我親爸，說孩子打掉了。

我爸連爺爺奶奶也沒說，他也一直把我當親生的疼愛。

有時候，有人說我長得不像他，我爸就會指著我的鼻尖說：“明明一模一樣啊。”

我讀小學的時候，我爸已經學了汽車修理，把摩托車修理店，升級成了汽車修理店，為了我讀書也在市中心買了房子。

而我媽，因為大學沒畢業，沒能跟那些同學一樣有更好的發展，只是在一所小學做語文老師。

我一直覺得，我爸媽的感情不太好，他們倆從未出去旅遊，不像別的夫妻那樣出門手牽手，但是也從來不吵架。

相比我媽，我一直覺得我爸對我更好一些，我也更喜歡爸爸一些。

我喜歡在汽修店裡，看著我爸修車，然後鑽進車底給他臉上抹油。冬天的時候，我爸修車手凍瘡，總是戴著那副紅色的手套，都脫線了也捨不得扔。

小學四年級，我用壓歲錢給他買了一副新的，然後把那副紅手套丟了，我爸知道後，跑去垃圾桶裡翻了半天又給撿回來了。

特別寶貝地說，這是我媽送他的。

2014年，我18歲了。

我也在武漢讀大學，開學前一晚我都快睡覺了，我媽推門進來要跟我聊天，聊著聊著就聊到了戀愛的問題。

我特別害羞，我媽卻說：“長大了談戀愛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不管怎麼樣都要保護好自己。”

我媽走後，我爸又進來了，說一想到我要離開家去外面的世界了，就難過的睡不著。

我笑他煽情，他卻紅了眼眶。

不知道為什麼，上了大學以後，我明顯感覺到我爸媽的感情慢慢變好了，每次回去，我媽臉上的笑容也變多了。

2016年國家開放二胎，43歲的我媽正好懷孕了，醫生說這個年紀風險太大了，但我媽堅持要生下來。

我爸打電話讓我回來勸勸我媽，我也很納悶，為什麼這個年紀還非要生二胎，不久後就是暑假，我沒跟同學出去玩，徑自回家了。

我在網上搜了一堆高齡產婦的意外案例給我媽看，我媽還是要生。

我越說越氣，“愛生就生，反正以後你們老了我不管。”

其實，我只是擔心她的身體，畢竟43歲真的是高齡產婦了，好幾天我都賭氣不跟我媽說話。

直到有天夜裡，我媽來了我的房間。

她摸著肚子說：“這是我欠你爸的。”

隨後，在我的震驚之中，告訴了我的身世，以及她跟我爸的過往。我完全不能消化這件事，但仔細回想又覺得理所當然。

因為，我真的一點也不像我爸，也不像我媽，我小時候生病需要輸血，爸媽的血型跟我都匹配不對，但我從來沒想那麼多。

窗外的月亮，淡淡地照進來，我沉默地低著頭，我媽擦了擦眼淚說：“所以，我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

我沉重地點點頭。

08

我媽又說：“你不是總問我，為什麼跟你爸結婚的時候不笑嗎？因為那時候我一點也不喜歡他。我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喜歡他，對他永遠只有感激，直到你上大學以後，我跟他朝夕相處，我才知道其實在這些年月裡，我愛上了你爸。”

“他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們拼命地努力，證明自己。你說，我是不是該給他生個孩子。”

我再次點頭，抬起頭的時候，看見了門縫外的我爸，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看見了他抬手擦淚的動作。

我沒用很長的時間，就接受了我不是我爸親生的這件事，同時，也讓我媽告訴了我親爸的身份。

我想，我有權利知道他是誰。

開學的時候，我去了我親爸的單位，原來他已經做到了雜誌社總編的位置，開著豪車，有個年輕漂亮的老婆。

我遠遠看著他，我確實跟他長得一模一樣，我好幾次都想走上前去跟他說，我是他女兒，然後再狠狠地甩他一耳光，再去舉報他當年的惡行。

但是我轉身離開了，因為我的身上除了有他的血液之外，一切都跟他無關。

這樣的人，不值得我去相認，不值得我跟他有任何瓜葛。

我只有一個爸爸。

09

冬天時，我媽順利地生下一個女兒，長得跟我爸一模一樣，濃眉大眼。

我爸看了一眼就把孩子遞給我，繼續去產房門口等我媽，我媽被推出來的那一刻，我爸熱淚盈眶。

我媽住院的那幾天，我爸寸步不離地照料。

出院那天，晴空萬里，我和爸媽還有妹妹一起走出醫院，風從遠處掠過來，帶著凜冽的寒意，但我的心裡卻暖意融融。

沒走兩步，我爸把妹妹遞給我，牽住了我媽的手。

我媽笑了，眼裡有幾分害羞，也有幾分幸福，我回頭時正好看見這一幕，我明明白白地看見了。

我媽的眼睛裡，裝著我爸。

現在，我妹妹已經三歲多了，有天，我下班後去汽修店找我爸，我忍不住問過我爸，當年是真的喜歡我媽，還是為了姥爺的店鋪和存摺，我爸說，當然是喜歡我媽啊。

他拿著扳手回憶起來，眼裡充滿了光亮。

他說，那時候我媽對他的好，一點點打動了他，其實就算姥爺不來找他，他也會主動請纓提出娶我媽的，即使什麼都不要也無所謂。後來這麼多年，姥爺給他的存摺，他一分也沒動過。

我說為什麼啊。

我爸居然害羞了，他說：“因為你媽在我心裡比什麼都珍貴。”

我看著我爸，忽然覺得人間的美好都在此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