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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鼓文與大寫意 ——吳昌碩的書畫世界

吳昌碩是清末民初書法界的領軍人物,篆隸楷行草無一不通。他的書法創作以篆書為主,也多有行草、隸書作品。吳昌碩的楷書始學於顏真卿,行書學習黃庭堅、王鐸,隸書學習漢代石刻,篆書學習石鼓文。60歲後,他的書法圓熟精悍,剛柔並濟,尤精於石鼓文,不拘成法,傳世書跡有《臨石鼓文軸》《致醉翁尺牘》《壽書詞》《漢書下酒聯》等。

吳昌碩臨寫的石鼓文

書:金石氣之重

吳昌碩的楷書從臨摹顏魯公入手,後又學習曹魏時期鍾繇的小楷,自稱學“鐘太傅”有20餘年。清代後期的書風崇尚碑學,受此影響,吳昌碩遍臨漢魏碑帖,將碑體風格糅入鍾繇體之後,他的楷書更顯古樸剛勁,為其書法巔峰期的到來打下堅實基礎。

吳昌碩也很重視隸書學習,青壯年時在外遊學,臨習了大量的漢碑拓片,如《嵩山石刻》《張公方碑》《張遷碑》《石門頌》等,自述“曾讀百漢碑”,說明吳昌碩對漢隸有著濃厚興趣和深入研究。在傳世書法作品中,吳昌碩的隸書早期以“齊雲館印譜”為代表;中年以後的隸書筆力雄渾飽滿、剛柔並濟;到了晚年,吳昌碩所寫隸書結體已變長,取縱勢,信筆拈來,高古之至。

吳昌碩的行草書最初臨習與董其昌齊名的明末書法家—王鐸,王鐸的雄健書風對他影響頗大,後來又學習唐宋名家歐陽詢、黃庭堅、米芾等人。在章法行氣上,吳昌碩注重字與字之間的連屬關係,字型結構上多左低右高、中宮收緊、四肢輻輳。晚年後在草書創作上,吳昌碩以篆隸筆法入草書,即他所說“強抱篆隸作狂草”,其草書越發蒼勁雄渾。

吳昌碩臨寫的石鼓文

吳昌碩尤其擅長篆書,又以石鼓文造詣最為精深。他寫石鼓文近60年,可謂形神兼備,形成格調高古、獨具特色的個人書風,堪稱“石鼓篆書第一人”。

石鼓文刻石作品始見於商代,至先秦戰國乃成大觀。唐代初年,在陝西寶雞出土10個石鼓,刻有記載戰國時期秦王狩獵事蹟的大篆文字,故此這種文字被稱為“石鼓文”。“石鼓文”是與周代金文不同的周代篆書,它繼承了先秦金文、籀文風格,又開啟了秦代小篆書風,無論筆法、字形、結構,都顯示出書法的成熟與完善,達到極高的審美水平。

無論是書法家還是文學家,都把石鼓文視作藝術的上乘之作。唐代書法評論家張懷瓘《書斷》評價“石鼓文”:“乃開闔古文,暢其纖銳,但折直勁迅,有如鏤鐵,而端姿旁逸,又婉潤焉。”唐代韓愈作《石鼓歌》:“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一語道盡石鼓文之美。

吳昌碩臨寫的石鼓文

吳昌碩於書法最重臨摹石鼓文。在定居蘇州時,他結識了不少收藏名家,曾博覽了大量的金石拓片。1886年,好友潘瘦羊將汪鳴鑾手拓的《石鼓精本》贈予吳昌碩,令他如獲至寶,從此擇定石鼓文為主要臨摹範文,終身不輟。他曾自雲:“餘學篆好臨石鼓,數十年從事於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

吳昌碩博覽金石法帖,卻不以刻意模仿、徒求形似為目標。他參以秦權銘款、《散氏盤》銘文、《琅琊臺刻石》《泰山刻石》等體勢筆意,所作石鼓文從“有法”到“無法”,從“入乎規矩”到“出乎規矩”,自出機杼,風格獨特。在運筆行筆上,起筆藏鋒迴護,行筆圓潤充實,收筆或戛然而止,或輕頓緩提;在用墨上,以濃溼為主,飽墨鋪毫,有時墨盡筆枯,亦添蒼莽樸拙之趣;在字型結構上,吸收秦小篆的特點,字形稍長,以縱取勢,上部相對緊密,下部疏朗,垂筆左右微張;在文字佈局上,疏密有致,避讓得宜,茂密處與空白處多相呼應,在整體上形成雄強渾厚、恣肆老辣的書風。

吳昌碩臨寫的石鼓文

“曾讀百漢碑,曾抱十石鼓。縱入今人眼,輸卻萬萬古。”儘管吳昌碩數十年臨池不輟,書法藝術到達極高的水平,但他始終沒有停止創新的腳步。他獨出心裁地將金文和刻石書體融入篆書創作,形成獨特的金石書法。他還把封泥、磚瓦等特點,尤其是篆刻刀法、繪畫用筆,自然地融入他所寫的石鼓文中,以追求變化多樣、古拙樸實的效果。

晚年的吳昌碩常集石鼓文字為聯,在諸多的傳世作品中可以看出,其書法已脫去臨本原貌,人書俱老,風格成熟,金石味極濃。此時,他的石鼓文不再拘泥於古人的謹嚴秩序,而是自己在寫,寫出一種對藝術自由和生命活力的強調與迴歸。這個時候,他的篆隸楷行草均能互相滲融,形成獨特的趣味,不斷地豐富個人書風。

“漂流百戰偶然存,獨立千載誰與友?”石鼓文雖然出土千餘年,歷代詩人詠歎不絕,但直到近代,在吳昌碩的研習與提倡下,才真正受到書家的青睞與推崇。可以說,先是石鼓文成就了吳昌碩,而後又是吳昌碩成就了石鼓文。蘇東坡在《石鼓歌》中問:“獨立千載誰與友?”毫無疑問,這個人就是吳昌碩。

板橋詩意圖 紙本墨筆 178×187cm

書:金石氣之重

中國曆來便有“書畫同源”之說,行筆和用墨是中國書畫的共同特色,元代趙孟頫、明代徐渭、清代石濤等人,皆探索並試驗以書入畫,書法化為畫法。吳昌碩的繪畫成就也得益於書法,他曾說:“我生平得力之處,在於能以作書之法作畫。”除此之外,精通傳統文化的吳昌碩,在繪畫上取各家之長,“書畫篆刻,供一爐冶”,所作花鳥、山水、人物都力求新穎,意境幽深。

有人曾說,吳昌碩是“傳統文人畫的收尾,近現代中國畫的開端”。自19世紀中葉起,上海成為中國繪畫重鎮,據楊逸《海上墨林》記載,清末上海畫家多達500人,可見當時之盛況。對於這些畫家來說,繪畫不僅是筆墨清玩,也是現實的謀生技藝,在繼承文人畫傳統的同時,他們吸取了民間繪畫中有益元素。與此同時,這些畫家們還接納來自西方的文明成果,培育新的審美觀念,從而形成在中國畫壇舉足輕重的“海上畫派”。

吳昌碩是“海上畫派”後期的代表性人物,特別是其“花鳥大寫意”繪畫,表現出具有強烈時代感的“自然之趣”,對民國以後中國畫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墨梅圖 立軸 紙本設色 351×33cm

吳昌碩學畫起步較晚,他自己曾說:“三十始學詩,五十始學畫。”但從史料來看,吳昌碩30歲時就在故鄉浙江安吉師從潘芝畦學習畫梅。

吳昌碩真正關注繪畫應該是從結識另一位重量級“海派”畫家—任伯年開始的。1883年,他在上海等候輪船時結識任伯年,兩人一見如故。任伯年曾多次為他作像,如《蕪青亭長四十歲小像》《酸寒尉像》《飢看天圖》等。舉家遷往上海後,吳昌碩時常向任伯年學習、探討繪畫,“昌碩初作畫,每就正於伯年,故道及輒稱伯年先生”。任伯年曾對他說:“子工書,不妨以篆籀寫花,草書作幹,變化貫通,不難其奧訣也。”這給了吳昌碩極大的啟發和影響。

在向任伯年、蒲華等人學畫的同時,吳昌碩也非常注重學習借鑑前人,特別是明清寫意派畫家陳淳、徐渭、八大山人、石濤、揚州八怪、吳讓之、趙之謙等人。直至60歲以後,吳昌碩的畫風個性凸顯,主張“古人為賓我為主”,化古為今,化人為己,正如其《論畫》詩所說:“畫當出己意,摹仿墜塵垢。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後。”

冷豔捐二玉 紙本設色

從65歲至80餘歲,吳昌碩的繪畫以“苦鐵畫氣不畫形”“不似之似聊象形”為宗旨,天然率真又氣勢凌然,繪畫藝術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登上其藝術生涯的巔峰。吳昌碩的大器晚成並非偶然,厚積薄發的他以印為先導,以書鑄風骨,以詩開境界,將詩書畫印冶於一爐,造就了獨特的“大寫意花鳥”,成為一代宗師。

縱觀吳昌碩傳世畫作,從梅花入,漸由“四君子”畫開去,“歲寒三友”“神仙富貴”“歲朝清供”、折枝花卉、山水人物、飛禽走獸……無不入畫。據統計,吳昌碩筆下花果類繪畫多達60餘種,包括梅、菊、蘭、松、竹、荷、水仙、紫藤等;人物畫10餘種,包括佛像、菩薩、羅漢等釋道人物;鳥獸類繪畫近10種,包括鶴、鹿、雞、鷗、魚等。此外,還有擬古山水、唐詩畫意、歲朝清供等,各色題材總計近百種,在歷代畫家中,涉略如此廣泛者屈指可數。

吳昌碩一生愛梅,“苦鐵道人梅知己”,視梅花為知己,又用“梅花性命詩精神”來自許,其學畫之初便是從畫梅開始。杭州西泠印社藏有吳昌碩36歲所作梅花冊頁,梅枝幹用飛白筆法“掃”出,溼墨圈寫梅花,略加點苔,整幅畫瀟灑疏影,清新雅緻。

蘭花草 紙本設色

在《三年學畫梅》詩序中,吳昌碩說:“醉後酒和墨,為梅花寫照,梅之狀不一:秀麗如美人,孤冷如老衲,屈強如諍臣,離奇如俠,清逸如仙……”他畫梅只取梅花數簇、梅枝幾枝,以畫筆求取寒梅“出世姿”,“得古逸蒼冷之趣”。其構圖不似別家,枝幹交錯,雜而不亂,先用淡墨粗寫梅枝,後用濃墨在枝上作枯澀之筆,質厚而皮色焦老。梅花用寫意之法以淡紅點染勾勒,再填以深紅顏色,恰到好處表現出梅花的風姿。

早年鄉居於安吉“蕪園”時,吳昌碩曾親手栽植30餘株梅樹,每逢寒梅盛開,總是反覆品味觀賞。即使是生活困頓艱辛,“飲水不愁飢欲死”,也不改他“平生能事寫梅花”。1927年,84歲的吳昌碩為了躲避上海戰事,到杭州餘杭塘棲吳東邁家小住,因超山有宋梅而遊之,並撰一聯:“鳴鶴忽來耕,正香雪留春,玉妃舞夜;潛龍何處去,看蘿猿掛月,石虎啼秋。”他又說:“如此佳地,得埋骨其間,亦為快事!”及歿,東邁即為營葬於宋梅亭畔,不枉其愛梅一生。

花卉 紙本設色

由畫梅始,繼則畫菊花、荷花、水仙、松、竹、蘭花等諸多題材,這些都是吳昌碩常見的畫題。

吳昌碩生於農曆八月初一,正是菊花盛開時節。或許因此,他一生畫菊花的興致絲毫不減。吳昌碩畫菊,常伴以雁來紅,“黃花幽冷,雁來能使古秋生色”,兩色相映,益增秋意。他的菊畫十分注重菊形及菊瓣顏色的深淺變化,花瓣多用焦墨,樸拙之中透著俊逸氣息。吳昌碩晚年則以色彩或墨點寫菊,如1915年的《菊石延年》、1917年的《菊石圖》等,花葉用藤黃、硃紅淹潤,在設色厚重的葉片襯托下,各種盛開的菊花神韻秀麗,凌風傲霜,其中寄託著他清新脫俗的精神品格。

花卉 紙本設色

吳昌碩畫荷花,最早承繼任伯年筆意,上溯八大山人、石濤等人的潑墨畫風。他說:“予畫荷皆潑墨,水氣漾泱。”北京故宮藏有吳昌碩水墨《荷花圖》,大面積的潑墨佔據畫面主體,荷葉在風中張揚舒捲,以此凸顯荷花的灑脫氣質。50歲前,他所作小幅以墨荷為主,多一花片葉;晚年作設色荷花,如1899年的《蓮天香遠圖》,大片的荷葉由潑墨法寫成,荷葉極盡俯仰傾倚之姿,氣韻橫生;3朵紅荷淺敷設色,與荷葉的深墨形成對比,生動自然;畫面最上面從荷葉後側穿出一朵蓮花,臨風而立。其中的韻味意境,恰如吳昌碩詩中所云:“避炎曾坐芰荷香,竹縛湖樓水繞牆。荷葉今朝攤紙畫,縱難生藕定生涼。”

吳昌碩畫水仙,多佐以紅梅、奇石。“紅梅、水仙、石頭,吾謂之三友,靜中相對,無勢利心,無機械心,行跡兩忘,超然塵垢之外,世有此嘉客,焉得不揖之上坐,和碧調丹,以寫其真”。他畫水仙往往疏疏落落幾枝,“畫水仙宜疏,不宜過密,否則易流於流俗”。

霞氣圖 立軸 紙本設色 125×29cm

他常將素雅的水仙與富貴的牡丹組合起來,寓意“神仙富貴”,形成對比強烈、意趣盎然的畫風。如作於1922年的《富貴神仙品》,兩朵牡丹盛開在畫幅上方,在濃葉襯托下風姿綽約,下方斜列出一簇淺綠色的水仙,好似散發著淡淡幽香。牡丹的豔麗和水仙的典雅,和諧地呈現在畫面上,透露出熱烈而又清逸的意蘊。

吳昌碩幾乎每歲開年必畫《歲朝清供圖》,水仙則為必畫的題材。北京故宮藏有一幅《歲朝清供圖》,此圖以水仙、瓶梅、蒲草、秀石諸品組合而成,置於瓶盆等器物中,以示案頭清供。畫面左上角自題:“歲朝寫案頭花,象古人所作歲時物之遷流也,茲擬其意。”高頸古瓶中的一枝紅梅,以及翠綠的水仙、紛披的蒲草,皆得其大意,筆法俊逸灑脫。雙勾敷色的水仙花,青蔥喜人,可謂“成仙成佛無過此,人坐春風心太平”。

蘭桂清賞圖 立軸 紙本墨筆 114。5×63。8cm

吳昌碩的故鄉在浙江安吉,安吉多竹,自古有“竹鄉”美譽。吳昌碩畫竹,不僅是自身文人雅趣,也飽含著濃濃鄉情。吳昌碩寫竹,“竿矗如矢直,葉橫若劍掃”,無論墨竹、朱竹,都是高風追雲、風骨凜然。吳昌碩所畫朱竹尤具特色,用色濃淡隨心,以硃紅色調為主,曾戲筆題詩:“近日衣冠思復古,此君亦好著緋袍。”

吳昌碩畫松,即參詳八大山人筆意,又取材於家鄉獨松關,早年時期他便繪有《獨松關圖》。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當年秋季吳昌碩追隨湖南巡撫吳大澂,司書露布之職,與湘、鄂清軍部隊立馬山海關。現藏於浙江省博物館的《亂石山松圖》就是他奔赴山海關禦敵之際所作,畫作以淋漓水墨潑成高低不同的兩座山峰,凌空勾寫兩株長松斜倚於峰頭,抒發出“獨披風帽上蘆臺”的禦敵之慨。

至晚年,吳昌碩寫水墨巨松,益顯鬱勃古樸,蒼勁渾雄。蘭花也是吳昌碩晚年常見的畫題,他運用石鼓筆法畫蘭花,“臨摹石鼓琅琊筆,戲為幽蘭一寫真”。

墨梅圖 立軸 紙本墨筆 126×40。5cm

菊石圖 立軸 紙本墨筆 52×224cm

他在《墨蘭》中還說:“蘭生空谷,荊棘蒙之,麋鹿踐之,與眾草伍。及貯以古瓷鬥,養綺石,沃以苦茗,居然國香矣。花之遇、不遇如此,況人乎哉!”回顧吳昌碩先生的一生過往,早年讀書學藝,遭逢太平天國戰亂,自己漂泊流浪5年,痛失至親;中年時期居無定所,又遇喪子之痛,半生仕途坎坷,從“酸寒尉”到“一月縣令”,最終掛冠而去,絕意宦途;晚年淡泊心性,專於藝事,可謂飽經滄桑,正是“蘭生空谷無人護,荊棘縱橫塞行路”。

吳昌碩以蘭喻人,又何嘗不是他自己一生的寫照呢?

1927年11月3日,84歲的吳昌碩作畫蘭花一幅,並題以詩,翌日清晨即中風不起,11月6日逝世於上海寓所。這幅蘭花,遂成先生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