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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 | 《莫須有》:重說南宋冤案,再現岳雲、嶽雷、趙構、秦檜的幽微心理

倪湛舸小說集《莫須有》近日由世紀文景出版,本書圍繞南宋“莫須有”冤案,以岳雲、趙構、秦檜、嶽雷的第一人稱視角來進入同一段歷史。作者將史料化為充滿感性力量的敘事,在既定的歷史框架下再現了不同人物面對多重抉擇與後果時的複雜心理。書中包含六篇視角各異但互有聯絡的小說,其核心人物是死於23歲的岳飛之子岳雲。在少年的目光中,臉譜化的英雄還魂為塵世中人,註定被碾碎的螻蟻展現出濃墨重彩的生命情境。

《莫須有》

倪湛舸 著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較之小說寫作者,倪湛舸更為人熟知的身份是學者、詩人。她自稱寫小說這事兒,在她的世界裡,起因是“中邪”。《莫須有》的寫作早在十餘年前開始,《斷雲微度》《衰草連天》兩章的雛形《微雲衰草》最先寫成,而後《蓬窗睡起》的一部分發表在2008年的《小說界》。直至2021年,經過數次修改,《莫須有》全書方才完稿。

倪湛舸曾反覆閱讀《說岳全傳》,她發現錢彩把歷史放置在一個神話框架裡,歷史人物是神話人物轉世後的化身,他們的經歷不過是某個浩大秩序裡的微小環節。錢彩把岳飛呈現為佛前大鵬金翅鳥的轉世,岳雲是跟隨他下凡的雷部正神。然而,我們所生活的現代社會已成為祛魅的、有歷史而無神話的世界,通俗小說所努力覆蓋並消解的岳飛父子的悲劇,終究還是無法被覆蓋並消解的。倪湛舸說:“為此,我感到痛苦。出於這種痛苦,我想要想象歷史中的而非神話裡的岳雲,想要作為另一個無可奈何的普通人去心疼他,去體諒他浮沉於世的痛苦,想要從早已封閉的史料裡打撈出曾經鮮活的生命,想要告慰被傷害的少年和與他共同受難的人:千年後,我們仍然沒有忘記,少年心永不悔改。”

關於岳雲的歷史記載不多,在《說岳全傳》等作品中,他的形象並不複雜:一個驍勇善戰的少年將領。倪湛舸想要冒險嘗試的,是參考寥寥無幾的史料,將岳雲還原為一個有血有肉的文學人物。“為了重塑岳雲,我倒是想要借用《說岳》裡的那股神仙下凡的‘神氣’,把‘神氣’重新闡釋成脫俗出塵之氣,寫出岳雲生逢亂世的創傷、直面虛無的洞徹以及為自己也為他人尋求救贖的掙扎。所謂的少年心,不是神仙俯瞰人間煉獄的淡然,而是小人物烈火灼身時的看穿和看不穿,看穿的是權力和慾望,看不穿更放不下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依賴與交付,比如父子、同袍甚至陌生人之間的情義。”

《莫須有》中也有趙構、秦檜的敘述。憑藉這些多元的敘述視角,作者試圖超越“莫須有”作為岳飛個體悲劇的解讀,進入更宏闊的歷史與社會關係,從宋、金之間的複雜互動與兩國之間、君臣之間乃至官僚階層內部不同成員之間時時變動的消長關係來看待這一事件。他們的故事令讀者看到,在古代的君臣秩序之下,岳飛的性格決定了他幾乎有著難以避免的失敗結局。

倪湛舸憑藉出色語言掌控力和深厚的學識,將當代人的通俗淺近的語言和古典的情境與趣味糅合在一起,既有軍中少年的灑脫、放蕩不羈的口吻,也有面對虛妄世事又知其不可為之的英雄之蒼涼與壯美。

作家李修文是《莫須有》最初的讀者之一,他在十餘年前就讀過這本書最早完成的篇章。李修文對這部作品不吝盛讚:“多年以來,我一直是這部小說的追隨者,它清簡利落,又幽玄悲愴,寓波詭雲譎於殘山剩水,寄江山興亡於一己之身。天地不仁,藕斷絲連,生也生他不得,死也死他不得,樹倒猢猻散,白茫茫一片真乾淨一一多少生與死的電光石火,多少中國人的一場大夢,盡在這哀矜與慈悲互織的《莫須有》之中。我深信,它是我們時代最迷人的小說之一。”

作家趙松則認為:“岳飛的故事早被評書打成了鐵,可倪湛舸偏偏能另起爐灶把它化掉,讓塵歸塵、土歸土,把臉譜化的悲劇英雄還魂為塵世中人。她能始終含住那口最初活潑漸次低迴沉鬱的氣,讓它升起、貫通,再滑落心底,最後化作一泓深冬清水——生命旺盛,難免徒勞,英雄也是玩偶,不朽盛名,抵不了悲哀半分。”

此外,《南渡君臣:宋高宗及其時代》的作者、宋史學者虞雲國也是它的讀者。歷史寫作者劉勃欣賞它的“功力深厚而無學究氣,詩情洋溢而無頭巾氣,精雕細琢卻又有土地中生長出來般的誠摯”。漫畫家早稻讀完了全書,為倪湛舸富有靈氣的文字所觸動,為其創作了封面插畫。

據悉,《莫須有》是文景原創文學書系“文景·潮生”在2022年推出的首部作品。

《莫須有》作者

倪湛舸

>>內文選摘:

我記得你們

退兵後,父親又帶我去臨安,見了官家便極力請辭官職, 官家不許,還要加封我,正好藉口強留我在臨安養傷。父親匆匆回了鄂州的軍營,小勺帶著孩子過來,弟弟也跟著,倒是一家子送上門來給朝廷做人質要挾父親。張敵萬託弟弟帶來那本《正蒙》,說他看到這書就渾身不自在,正好扔給我以絕後患。我把那書隨手甩在一旁,拉著弟弟教他划拳:“讀個屁書啊,我們兄弟倆時來運轉,從此也要過衙內的悠閒日子!”弟弟還沒習慣新家,成天縮著脖子哭喪個臉:“臨安的冬天真冷。”“等等吧,一眨眼就開春了!”

果然,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雪漸漸變成了雨,雨裡先是夾著雪,再扭扭捏捏地纏著風,終於痛快淋漓地往下潑水,澆醒了蟄伏已久的大魔頭。開春了,到處都是蠢蠢欲動的草,草從牆角的磚縫裡鑽出來,在野地裡推開去年的落葉露出頭,遍地的草不動聲色地染青遠山,把整個世界都捏在掌心。紹興十一年的春天,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後一個春天, 一歲一枯榮的草,也不知道見過了多少我這般的螻蟻,明白自己微不足道,我並不羨慕這恆常的春草,我只是怕它。

初春時兀朮賊心不死又來進犯,父親配合著張俊和韓世忠把他趕了回去,官家見局勢已趨安定,趕緊把三大將都召回臨安,削了他們的兵權都攥在自己手裡,遂了長久以來的心願。父親得了個樞密副使的虛職,也不爭,也不鬧,默默地升了這官,一腔憤然說不出口,只能成日披襟作雍容狀, 與他一同明升實降的韓世忠還學文士的樣子包頭巾,兩人面對面坐著喝茶,倒像是一對落第書生。我特意跑去樞密院觀摩,想笑又不敢笑,剛要開溜就被韓世忠一眼瞅見:“喲,雲哥兒來了啊。”父親看見我就煩:“這個禍害!我後悔把他拴在身邊!”我再傻都還是聽懂了他的氣話,他後悔害我也陷在這攤渾水裡與之沉浮。

我從鄂州搬來不久,家裡懶得張羅什麼,就湊合著過, 父親來了之後吩咐我們繼續節儉著,什麼都別添置,反正很快就要離開臨安找個地方種田去,他覺得廬山腳下不錯,打算把繼母和那邊的弟弟們也都從鄂州接過去。弟弟高興得眼睛發亮,我卻提不起精神附和父親的美夢,他早就對官家死了心,以為過些時日辭了官就能脫身,我卻覺得看似軟唧唧的官家實在可怕,講和收兵權這些難事他居然都做成了,他就算沒本事,狗屎運卻充足得很,誰知道他還在暗地裡謀劃些啥,想想就心驚。做了鬼的我回頭才明白,原來他為了鞏固到手的兵權得翦除任何可能的威脅,張俊是飯桶,韓世忠在他先前落難時曾經救過駕,那可不是隻剩父親任他宰割,更何況父親要報的那個國跟他的國南轅北轍,這可是他眼裡的不忠!

還沒做鬼的我上有老下有小,白天得滿臉堆笑,天色一黑,心底便有渾水往上湧,憋在胸口,連透氣都辛苦。小勺忙著帶孩子,沒空理我,我也不敢多見他們,只能窩在書房讀書寫字,有時候徹夜秉燭,父親見家裡蠟下得特別快,問我怎麼突然變得好學,是不是在門上磕了腦袋把那些個歪七扭八的筋給磕正了。我撿起那捲被我隨手甩開的《正蒙》答:“張載就在我這般年紀棄兵從文,我倒是真想學他。”父親點頭:“有些真學問也好,就怕學成了朝裡的那群烏鴉文官。”“阿爹儘管放心,我從軍從得稀裡糊塗,讀書也不懂什麼經世致用,無非是心裡翻騰,想求個片刻安寧。” 話雖如此, 心裡若真是靜不下來,別說睡不著覺,就連書都讀不進,只能半夜偷偷牽馬出去,在西湖邊一路狂奔,奔到山窮水盡,指間糾結著被汗水浸透的馬鬃,衝如磐的夜色無聲呼告:“我記得你們,你們可記得我?”

我記得你們,死去的孤魂和活著的流民。

編輯:蔣楚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