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田完避難，奔於大姜。始辭羈旅，終然鳳皇。
物莫兩盛，代五其昌。二君比犯，三晉爭強。
和始擅命，威遂稱王。濟急燕、趙，弟列康莊。
秦假東帝，莒立法章。王建失國，松柏蒼蒼。”
這些排列工整的字句，概括了田氏齊國的興亡史。本文的主人公齊王田建，是齊國最後一任老大，屬於亡國之君。
要講述齊王建的故事，還得從他的身世開始。
他爺爺齊湣王，雖然殺戮忠臣，廢除賢良，但還算是個能幹的主兒，四處爭伐，率先討伐了桀宋，逼迫無道的宋偃王逃亡至溫地而死，在諸侯中樹立了威望。藉著勢頭，他野心膨脹，又威圧楚國割讓淮北之地，向西侵佔趙國、魏國、韓國的土地，鄒國、魯國都向他稱臣，還想要吞滅周室，成為天下共主。這份不識時務的痴心妄想，很快遭到強烈的反擊，燕將樂毅統帥秦將白起、趙將廉頗、魏將暴鳶、韓將晉鄙聯軍攻入齊國，齊湣王率軍親征，被打得大敗，逃回臨淄後向楚國求救。
很快，樂毅獨領燕軍攻破臨淄，齊湣王一看情況危急，顧不上庇佑他的臣民，帶著少數的親信，偷偷開北門溜了。本來避難的人，應該有自知之明，更不要擺什麼臭譜。偏偏齊湣公是個異類。行到衛國，國君到郊外迎接，安排他住在正殿，供應保障非常規矩、恭敬，齊湣王竟露出驕傲的神情，對衛君指手劃腳，惹得衛國大臣們義憤填膺，夜裡搶奪了他們的行李輜重。齊湣王大怒，想等著天明衛君來朝見，狠狠罵一頓再讓他把盜賊繩之以法。哪知，衛君不僅再不來朝見，連正常伙食補給也給停了。齊湣王吧嗒吧嗒嘴，品嚐出一種味道，心裡也感到愧疚。捱到傍晚，肚子咕咕叫，又怕衛國人報復，幾個人只得灰溜溜地跑路。
自大的人，恐怕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吃一塹，長一智。他們顛沛流離，逃到了魯國。國君聞報，馬上派使者外出迎接。大臣夷維此時站出來，詢問使者魯國的接待標準。一聽說只用十份牛、羊、豕三牲全備的“太牢”之禮，打發他心目中神聖的天子，不禁十分惱怒，口若懸河把使者一陣懟，提出了自己認為配得上的要求。魯國國君聽到回覆，跳著腳罵齊湣王是個蠢貨，緊閉關門堅決不見。無奈之下，來到鄒國求收留。恰好鄒國國君剛剛死去，齊湣王打算去憑弔，但死要面子的毛病又犯了，派夷維說，天子下吊，棺材擺放要有講究，主人站立要有方位，哭拜動作要有次序。鄒國人一聽，你叨叨個毛，來要飯的還想霸佔廚房主灶，就毫不客氣地說，我們國家太小，容不下一尊大佛來送國君，趕快走得遠遠的！
最後，瞧各國沒有收留的意思，實在沒轍了，退而求其次，齊湣王只好到齊國倖存的莒州暫且安身。
話說楚頃襄王，見到齊國使者來求救兵，還答應歸還先前割讓的土地，就派大將淖齒率兵二十萬，打著援救齊國的旗號，去接收故土，並囑咐他，只要對楚國有利，可以相機行事。淖齒進駐莒州，齊湣王好像找到了主心骨，感動得眼淚嘩嘩地，封淖齒為相國，掌握了全城大權。
正所謂，國家之間，只有永恆的利益，沒有永恆的朋友。齊湣王看到的只是眼前的苟且，沒有對詩意生活的嚮往，更缺少奔向遠方的志向。但很快，淖齒弄清了形勢：燕兵氣盛，救齊無功，僵持下去會得罪兩個國，決定斷舍離。於是，暗中與樂毅勾搭，秘密約定殺了齊湣王，燕、楚兩國平分齊國。隨後，藉著在鼓裡閱兵的機會，捉住齊湣王，生抽了腳筋，把他懸掛在樑上，三天後氣絕身亡。
02
最初逃亡的隊伍中，尚有一位重要的人物：世子田法章。可能齊湣王過於霸道，或者輔導師傅不給力，導致田法章性格非常柔弱，當然也看不出富有智謀。路經衛國、魯國、鄒國時，受到或有禮或無禮的待遇，作為世子，完全可以在危難時期顯身手，挺身而出，靠傑出的外交才能、非凡勇氣，為流亡政府尋塊安身之所。
理想中的鏡頭，完全沒有出現，出現的是當他聽說齊湣王遇害，內心極度恐懼，立刻脫下華麗的衣袍，換上比現代乞丐服還要破舊的粗布衫，改名換姓自稱是臨淄人王立，逃難到這找工作，被莒州最富有的太史敫家錄取，入府當了傭工，幹些澆花鋤草的活。
田法章這一躲，與報國恨家仇沒有太大關係，卻成全了一段風流韻事，更為齊國的滅亡埋下種子。
錢鍾書先生在《圍城》裡寫到方鴻漸回國一節，在船上，耐不住寂寞的鮑小姐，勾引了他。田法章的豔遇相似，只不過畫風更加鮮亮。那是某個豔陽高照的天氣，太史敫情竇初開的女兒，在前堂瘋玩夠了，想去體察一下勞動人民的本色，溜溜達達進了後園，猛一抬頭，看見埋頭苦幹的田法章，止不住大吃一驚，暗想此人樣貌非凡，一定不是普通人，怎麼會忍住屈辱在這呢？女人的好奇心被激發出來，力量是無窮的。她當即派心腹侍女去探聽底細，田法章怕惹禍上身，咬定自己是窮苦人不放。太史女雖然狐疑，沒再追問，只是多了份殷勤問候，時常給他送些吃的用的，噓寒問暖。田法章落魄之際，能得到紅粉佳人的青睞，自然心存感謝，兩人來往也越來越頻，關係越來越近，慢慢開始你儂我儂。沉醉情愛之餘，田法章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太史女驗證了猜想，更覺得興奮異常，大著膽子私約田法章出入閨閣，成就了床第之歡，彼此發下重誓，一個非他不嫁，一個非她不娶。
而瓜分了齊國的淖齒，佔據著宮殿和美人，日日花天酒地，樂不思蜀。齊國大夫王孫賈，剛剛十二歲，父親去世，只剩下老母親，齊湣王可憐他，封他做官養家餬口。原來，他也在逃亡大軍當中，在衛國時與齊湣王走失，只好偷著跑回家去。他老母親非常明事理，一番子應侍父、臣應敬君的教訓，說得王孫賈羞愧萬分，返回去尋找齊湣王的蹤跡。等到了莒州，聽說他被人所殺，就在鬧市中裸露左臂，大聲揭露淖齒為相弒君的惡行，號召國人一起殺賊！周圍百姓被他的忠義所感動，一下聚集了四百多人，乘著大部隊頓駐城外，淖齒與婦人奏樂歡樂之際，奪了守衛軍士的器械，發一聲喊殺入宮中，擒下淖齒剁成肉醬，緊閉城門堅守。圍在城外的楚兵，群龍無首，一半當了逃兵，一半降了燕國。
不久，四散奔逃的齊國大臣陸續趕到莒州，深感國不可一日無主，貼出告示尋訪世子田法章的下落。開始，田法章被嚇破了膽，以為是燕國、楚國人使用的詭計，沒敢出來。日子一長，琢磨著敵人大概不會這麼誠懇，放著膽子出來，怯聲怯氣地告訴太史敫自己的真實身份。接到太史敫報告，王孫賈用王室才享用的最尊貴最隆重的儀式，把田法章迎回王宮，馬上即位，史稱齊襄王。王位坐定，齊襄王特派欽差到太史敫家接媳婦，立為王后，史稱君王后。得知真相的老太爺氣得七竅生煙，深感女兒自由戀愛、傷風敗俗的行為玷汙了門楣，終身沒有見她。
此時，齊國另一個沒有陷落的城市即墨，在田單的組織下，先是派人對新上任的燕惠王實施反間計，散佈流言稱樂毅早想做齊王，留著兩座城池不攻，只等國內的訊息。燕王果然中計，派出指揮才能極弱的騎劫接替樂毅，而讓樂毅回國。樂毅怕被誅殺，返回了自己的母國趙國。緊接著，樂毅動員民間力量資助金銀，用募捐來的千鎰黃金，讓富戶私下賄賂燕國將領，請求他們攻下城池儲存一家老小，用以麻痺敵軍。最後，選擇一個夜黑風高夜，採用火牛陣法，大敗燕軍，一舉解了即墨之圍，再整頓隊伍，乘勢追逐，戰無不克。七十多座城邑，聽說齊兵得勝，燕將已死，又紛紛叛燕歸齊，沒幾天收復了臨淄，把齊襄王迎回國都。
自然，兩歲的公子建也快快樂樂地跟回來了。
03
女人捲入政治，除了長袖善舞的，極少能夠駕馭國家的航船。君王后，感覺自己能夠跳出這個定律。她透過仔細觀察，發現齊襄王不信任相國田單，時刻在提防篡位。抓住這個機會，藉助幫助齊襄王處理政事的理由，不斷插手行政、人事安排，積累了很高的政治聲望。等到齊襄王一命歸西，她仍然抓住權柄不放，以攝政的身份輔佐兒子，齊王建。
可能經歷了戰亂刺激，亦可能是深閨與宮廷的封閉環境，嚴重限制了思維和視野，她在用人上只區別親與不親，處理對外關係上只相信和與不和。她任用親弟弟太史勝為相國，總攬朝政，不停地向秦國示好，對其他國家不遠不近。
秦國奉行“遠交近攻”戰略，對東方大國齊國自然先籠絡安撫，同時也在試探。有一次，秦昭襄王派遣使節送來一串“玉連環”，說貴國有很多智力極高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解開此環？君王后給周圍人看了一圈，一個個搖頭嘆氣，就讓人拿來一把捶子，掄起來“啪”的一聲把它咂得粉碎，告訴秦王的使節說，看看，解開了，多麼簡單！秦昭襄王得報，控制不住內心的狂喜：有這樣自作聰明的女人，齊國遲早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自此，更加大了對齊國的忽悠力度和金錢攻勢，培養統治階層的親秦派，關鍵時刻為他們效力。
而太史勝，最大的本領是收受賄賂。俗話說，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接受秦國的錢物最多，當然為秦國說好話。他屢次在君王后、齊王建面前，吹噓秦國如何仁義，進攻別的國家，都是因為內政不修，與秦國不友好。而齊國與秦國，一直以兄弟相稱，根本不會與齊國為敵，提出與秦國“和平共存”的政治號召。君王后絕對相信弟弟的話，齊王建也是沒主意的人，非常順從母親和舅舅，絕不唱反調！這項政策，直到君王后死亡，仍然被當作外交的準則。
正是奉行綏靖政策，齊國自己放棄了國際道義、不修戰備，雖然得到了一時的安定，卻是危機四伏。當韓國、魏國向其求救，仍然抱著事不關己的態度，甚至遣史入秦稱賀。同樣，秦軍鐵騎踏入趙國境內，由於缺少糧食，趙國星夜派人來借糧，齊王建聽不進大臣周子“唇亡齒寒”的道理，偏信太史勝的建議，拒絕援助，以至長平一戰，趙國將士被坑四十五萬，精銳盡失，國力衰頹。甚至當趙國滅亡後，齊王建還準備親自入秦，向他的結拜兄弟秦王嬴政當面恭祝。雍門司馬（相當於首都城防司令官）是個清醒人士，設了個巧妙的問句，說我們擁立國王，是為社稷呢，還是為田建先生您？齊王建獨裁思想還不嚴重，說當然為了社稷。
司馬聽了，恰當地勸了句，既然這樣，您就不能捨了社稷而去秦國！齊王建晃晃腦袋，好像不服氣，但又找不到反駁的理由，敗興地返回王宮。一位憂患意識強烈的即墨大夫，也語重心長去建議齊王建，說齊國幅員遼闊，兵甲充足，完全可以征討周圍小國，把趙、魏、韓等國收到齊國的名下，那時揚威立萬，可滅秦國，總比安分守己、死守國家強啊！
齊王建，聽不進去。即使聽進去，他也沒有那份氣魄和擔當。直至接到五國已經被滅的軍情，齊王建猛然發現，齊國成了最後的獵物，才第一次做起主來，與太史勝商量，派兵堅守與趙國的西部邊界，防止秦兵掩襲。不料，秦將王賁另闢蹊徑，率領大軍長驅直搗，從來未曾演習武藝的齊軍如何抵擋得住，很快圍住了臨淄城。無能的太史勝束手無計，只得勸齊王建開城投降，立國一百三十九年的齊國，覆亡。
受降後，秦王把受賄最多、禍國殃民的太史勝斬了首，所有金銀財富，轉了一圈又繳還秦國，只當個冤死的管家。齊王建，秦王答應封他五百里采邑。剛開始，他還很高興，但當被大軍押到那裡，只見一片荒涼的太行山，只能在松柏林中築屋定居，隨從的宮人們，不久紛紛逃走。由於缺衣少食，剩下曾經的皇室一家，活活餓死在那裡！齊國的遺民聽到訊息，埋怨他不早與諸侯合從攻秦，聽信奸臣、說客的話亡了國，做了一首悼歌：“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策劃：魚羊史記 監製：魚公子
撰文：亦林 編輯：吃硬碟吧、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