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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站",觀弗萊 | 祝曉風

加拿大文學評論家、文學理論家諾斯羅普·弗萊(Northrop Frye)

哈羅德·布魯姆曾說,你可以用莎士比亞去解讀弗洛伊德,但不能用弗洛伊德來解釋莎士比亞。套用這句話,我們似乎也可以說,後人可以用諾思羅普·弗萊去解讀布魯姆,但不能用布魯姆來解釋弗萊。布魯姆回憶,弗萊出版研究威廉·布萊克的《威嚴的對稱》的一九四七年,布魯姆還是康奈爾大學的新生。《批評的剖析》成書雖然是於一九五七年出版,但其中的許多篇章從一九四九年開始就陸續發表,產生影響。所以,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布魯姆作為一名青年學者剛開始在耶魯大學任教時,他把弗萊“當成聖者加以崇敬”。而到了二〇〇〇年,《批評的剖析》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第十五次重印時,封面的書名下面,“哈羅德·布魯姆新序”赫然醒目,也許這時後輩的名聲已經超過了弗萊。

布魯姆的新序當然是這一版中譯本(《批評的剖析》,[加]諾思羅普·弗萊著,陳慧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3月。下引該書,只注頁碼)的一大亮點。譯者陳慧先生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二○一七年第七期《讀書》雜誌,就是藉由布魯姆的這篇序言談開去,比較全面地評介了《批評的剖析》。他指出,弗萊眼界寬宏,研究視野覆蓋西方整個文學的創作經驗和批評實踐,力圖從宏觀上把握其演變軌跡,從而為批評界拓展了一個廣闊新天地。《批評的剖析》全面公允地總結了西方現存各種批評流派的是非得失,突破了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起即統治英美學界的“新批評”派眼光較狹小、觀念較僵化的侷限,為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後的西方批評界帶來多元化的新氣象。《批評的剖析》的問世,是英美文壇上“批評理論完全自覺的標誌”,用布魯姆的話說,那個文學研究的“美好時代”就是“弗萊的時代”。

弗萊在《批評的剖析》第三篇論文中,提出一個著名的“向後站”的觀點,他說:站在近處觀賞一幅畫,可以分析筆觸和調色,與文學中的新批評的修辭分析大體相同;離開畫面一段距離,我們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整個構圖,可以著重於畫面所再現的內容;如果我們在相當遠的距離觀賞一幅聖母畫,“映入我們眼簾的則僅僅是聖母的原型”,“我們越往後站,我們就越能意識到它的組織結構”,“在文學批評中,我們也時常需要從詩歌‘向後站’,以便清楚地看到它的原型組織”(187頁)。是的,弗萊“往後站”得足夠遠,遠到兩千年,把整個西方文學納入其視野。弗萊的原型理論,雖然源自於榮格“集體無意識”、英美“新批評”等理論,但實際上早已自成體系,反過來又對心理學、人類學、歷史學、民俗學等產生了重要影響。弗氏的原型理論,與他對文學的根本認識密切相關,他認為:文學起源於經驗的可能模型,它所產生的是我們稱作經典的文學模型。“文學不會演進和發展。在將來,可能會有劇作家創作出和《李爾王》一樣優秀、但並不與之相同的作品,然而,戲劇就整體而言,不會超越《李爾王》。只要談及戲劇,《李爾王》就是它的代表;早於《李爾王》兩千年創作的《俄狄浦斯王》也是如此,只要人類繁衍不息,這二者就是戲劇創作的模型。”(弗萊:《培養想象》,中國華僑出版社,2018,12-13頁)如此洞見,在整個文藝理論史上,其實並不多。這個論斷,還有他的“向後站”觀點的重要性,在我看來,可以與布封的“風格即人”,榮格的“集體無意識”,克萊夫·貝爾“有意味的形式”和伊瑟爾“隱在讀者”等命題、概念等量齊觀;而弗萊原型理論的體系之宏大,思想籠罩力之強,則勝過這幾位。三十年前,我讀貢布里希《理想與偶像》《藝術與人文科學的交匯》,就曾嘆佩貢氏學問淹博和其理論的原創性與理論力量。就我個人感覺來說,弗萊的《批評的剖析》在學問淹博和理論解釋力方面堪比貢氏著作。

二十世紀在西方文藝界被稱為“批評的世紀”,各式各樣的形式主義流派是主導潮流,而弗萊的《批評的剖析》則是形式主義文藝批評集大成之作,其理論不免也有形式主義批評的通病,那就是過於重視文學形式,不講審美,更迴避與審美價值直接有關聯的社會歷史內容。布魯姆《序》中透過對西方現行其他流派的批評,暗示弗萊也不講藝術審美,這才是切中弗萊要害的評論。但在陳慧先生看來,弗萊比一般形式主義文論家高明的地方,在於他發現即使是藝術形式,也要受社會歷史條件的制約。弗萊說,原型,即藝術形式的本源,“就是文學的社會方面,是可交流的單位,是構成人類整體文學經驗的基本因素”。這樣,他自己就駁斥了那些“純”形式主義文論家認為研究文學藝術必須對社會歷史棄而不顧的見解。換句話說,弗萊作為一個求真的嚴謹的學者,在研究過程中,不自覺地接近了真理。陳先生既全面地研究分析了弗萊的思想,又參納了布魯姆對弗萊的批評,可以說,他是站在一個比布魯姆更“向後站”的位置來觀察弗萊與布魯姆。

在《批評的剖析》問世之前的20 世紀前期,西方文藝批評作為獨立的人文學科的自覺性已經在不斷提升。但“新批評”仍大多還把文學批評看成是文學自身的附庸,韋勒克(Rene Wellek,1903-1995)就說“批評總是低於創作的”。這種對文學批評的偏見直到弗萊這裡才得到一個徹底的扭轉和糾正。在《批評的剖析》中,弗萊把文學批評界定為“與文學有關的全部學術研究和鑑賞活動”,明確地說它既不是哲學、語言學等等的附庸,也不是文學本身的派生形式,而是一門以文學為研究物件的獨立的人文學科。弗萊的一句話,道出文學批評與創作的關係:“批評的要義是,詩人不是不知道他要說什麼,而是他不能說他所知道的。”(4頁)但文學批評要“獨立”,不是一句口號就能解決,不會“自然”發生,需要有人用批評實踐和理論建構的實績來完成。在這個過程中,顯然弗萊就起了重要作用,或者說厥功至偉。批評的價值從何而來?來自批評的獨立性,即文學批評是自成系統的一門學問,一項創造性的工作,它與文學理論、文學史研究是鼎足而三的,既密切相關,互相支援,但又有各自的相對獨立性。沒有大量有價值的文學批評實踐,文學理論就缺少了一個重要的源泉,而文學史的撰寫也會缺少一個重要的支撐。站在文學批評的角度來看,文學理論和文學史研究對於文學批評的依賴,至少不亞於文學批評對前二者的依賴。批評的價值還來自於批評實踐的有效性。弗萊的原型理論創立以來,已經被各學科的幾代學者運用於自己的研究,其影響之廣泛已經深入學術研究的日常。這就已經足以證明很多了。

譯者陳慧先生是新時期以來最早一批研究、介紹西方文藝理論的傑出學者之一。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早期,即在《紅旗》雜誌首開先河,發表文章,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批判性地評介西方現代派理論,較為全面地評論其得失,在學界產生很大影響。一九八三年完稿的《西方現代派文學簡論》(花山文藝出版社,1985)是國內較早較全面地評介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專著之一。一九八八年,他在花城出版社出版《弗洛伊德與文壇》,成為當年的學術暢銷書。這些工作,為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後中國學界以一種平常心、學術心引進西方現代派理論起到了破冰開路的作用。針對當時國內照搬西方形式主義而認為聯絡社會歷史的研究是“外批評”的流行思潮,陳先生清醒地指出,對外國的優秀學術成果的確需要認真研究、學習,但必須食洋而化,真正把握其精華,為我所用。

陳先生多年研究西方文藝理論,自然很早就關注到弗萊《批評的剖析》巨大的學術價值。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他就開始研究、翻譯此書,前後傾盡四十餘年心力。一九九八年此書出版第一版中譯本,由陳慧主譯,作為百花文藝出版社“博學叢書”的一種;這套叢書還包括本雅明《經驗與貧乏》,呂西安·戈德曼《隱蔽的上帝》和盧納察爾斯基《藝術及其最新形式》等。《批評的剖析》當年一出版,就在學界有較好反響。二〇〇五年,陳先生出版了首次修訂的第二版。以第二版為基礎,譯者又請知名弗萊研究專家吳持哲教授校閱,吳先生把弗萊近百條原注全部譯出,並補充多條譯註,為提高譯本質量做出重要貢獻。此後十幾年,譯者日拱一卒,精心打磨;另一方面,將初版本和再版修訂本先後分送有關學者專家,請大家提修改意見,虛懷若谷,廣納眾善。然後反覆對照原文、在努力吃透全書精神的前提下,再修改定稿,真正做到了精益求精、後出轉精。說此譯本是十年磨一劍,一點不為過。這部譯作之所以反覆修改,就是因為譯者清醒地認識到,翻譯這樣的經典學術著作,首先就是一種艱苦的研究工作,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不像近年有些翻譯,譯者沒有很好地研究西方理論,沒有在理論上將所譯之書吃透,只能就文字表層直譯,往往弄得譯文比原文還要難懂。在一九九八年之前,弗萊《批評的剖析》的部分內容、個別章節有不同的中文翻譯,編入大學教材或論文集中。這次我為了寫這篇小文,找來兩種有弗萊《批評的剖析》小部分節譯的中文字,對照英文原書,和這本最新的陳譯本比較,不得不說,陳譯的確全面準確,信達而雅,洵為佳譯。

此譯本在二〇一六年由我推薦給北京大學出版社。當時布魯姆尚健在,為了求得其序言的版權,出版社專門與布魯姆聯絡,得到慨允。一晃又是六個年頭過去,布魯姆已於前年謝世。而我與譯者相識已逾四十載,可以說是被陳先生看著長大的一個晚輩,在學術上自然也得陳先生教惠多多。陳先生當年正值四十多歲的盛年,今年則已九旬高齡。光陰似箭,節序如流。在此書出版之際,無論從哪方面講,我都有義務為此書做點宣傳。經典總是歷久彌新。相信讀者朋友會從這本書裡得到知識和智慧的雙重收穫。

作者:祝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