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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光如激浪,休悵望,青春都一晌丨週末讀詩

平安大街很寬,雙向六車道,從街這邊望向對面,中間像隔著一條汪洋,車輛川流不息。我走在人行道上,與路邊的槐樹一樣卑微,一樣不合時宜。

走著走著,我看見前方有一匹馬,套著木板車,站在槐樹蔭下。接著就聞到牲畜的氣味,混著塵土、草料、汗水以及馬糞,讓我想家的氣味,漸近漸濃。

快到跟前,我看清了,真的是一匹馬,我的意思是一匹真的馬:棗紅馬,眼睛會眨,蹄子會動。我駐足觀看,像觀看一個奇蹟,高大、俊美的棗紅馬,簡直不像是真的。

板車上是一堆香瓜,車轅旁坐著一個大爺,泛舊藍布衣褲,黑絨布鞋,手裡鬆鬆地握著馬鞭。我買了幾個香瓜,和大爺說了幾句話,然後慢慢靠近馬。

馬的氣味、體溫和鼻息全都活生生的,黑亮的眼睛溫馴安靜,我看見我在其中的形象:一個莫名的存在。我想抱住它的頸,想伸手摸摸它,但是不敢。我想對它說點什麼,也不知該說什麼該怎麼說。我感到自己的笨拙,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便走了,重新做回一個人。

槐樹,馬,香瓜,塵土,農民,我,我們同在一個世界,一個被六車道上的車流衝到邊緣、甩在後面的世界。

天快黑時,我原路返回,街邊沒有了那匹馬。走到十字路口,不期然地看見它:夾在汽車中間,站著等紅燈,與它的主人相依為命。夜色如海,點點尾燈閃爍,搖曳成一片繁華幻夢,棗紅馬消失其中。

《在平安大街看見一匹馬》三書

撰文 | 三書

淡淡陽光,桂枝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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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

(唐)李賀

日腳淡光紅灑灑,薄霜不銷桂枝下。

依稀和氣解冬嚴,已就長日辭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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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十二月,也就是臘月,日光淡薄,太陽溫潤地走過,灑下微紅的光芒。時值隆冬,桂枝結著薄霜,即便有太陽,枝下霜一整天也不會化。

鬼才李賀總是透出清冷氣息,“日腳淡光紅灑灑,薄霜不銷桂枝下。”這兩句雖然寫實,但他的感受方式以及用詞,創造出不一樣的詩。日腳,太陽像長了腳,是說太陽走得很快,如同“雨腳”,也是說雨下個不停。紅灑灑,臘月的陽光不強,故呈現淡紅,尤其是上午和向晚的時候,柔和舒緩可以直視。

桂樹常青,與松樹一樣,青青枝葉,白雪嚴霜,更覺新鮮輝映。岑參在《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詩末曰:“雪中何以贈君別,惟有青青松樹枝。”青青松樹枝,在雪中真是美麗。李賀句中的桂枝,別有一種仙意,仙人之山多桂樹,又《楚辭·招隱士》詩中,桂樹叢生兮山之幽,桂乃山谷之士攀援之物,可見其高潔孤芳。

冬至已過,陽氣發動,雖然還是很冷,但依稀可以覺察和氣發萌,天氣在趨於大寒時,嚴冬也在悄悄消解。“依稀和氣解冬嚴,已就長日辭長夜。”末句看似平淡無奇,然而我們能切身感受到其中的驚喜,儘管大寒將至,但已辭長夜就長日,白天越來越長,晝光越來越強,萬物正在復甦,天地又是新的天地。

讀這首詩,想起小時候,那時沒有暖氣,熱水也不常有,冬天寒冷且漫長,但是一進臘月,因為快要過年了,一切都變得明亮。晌午坐在院子裡,陽光溫煦,屋上炊煙裊裊,村中雞鳴狗吠,梧桐日影靜靜移轉,飯菜冒著熱氣,收音機大聲地播放地方戲,天氣雖冷,臘月的回憶卻熱氣騰騰。

清 明儉《四季山水屏》(區域性)

十二月一日,在雲安縣江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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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一

(唐)杜甫

今朝臘月春意動,雲安縣前江可憐。

一聲何處送書雁,百丈誰家上水船。

未將梅蕊驚愁眼,要取楸花媚遠天。

明光起草人所羨,肺病幾時朝日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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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65年,離開成都草堂後,杜甫輾轉去了嘉州、渝州、忠州,是年秋天,他來到雲安,本來計劃下江東歸,然而這時肺病發作,不得已而棲泊於此。看看已至臘月,十二月一日這天,他來到長江邊,一氣呵成寫了三首連章律詩。

臘月在北方是數九寒天,南方氣暖,此時已可見“春意動”。寒冬時節的春意,觸發了杜甫的詩情。雲安縣地處峽中,大江橫前,水碧山青,風景壯麗,聊可樂亦正可哀也。天涯羈旅,老病纏身,杜甫的心情很難不沉重。“雲安縣前江可憐”,可憐是可愛的意思,可愛中又摻雜著傷心。

一聲雁鳴,令他舉頭悵望,低頭凝想,“一聲何處送書雁,百丈誰家上水船。”戰亂以來,顛沛流離,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入蜀途中在秦州,也曾聞雁聲而動了鄉愁。時值蜀中大亂,歲之將暮,倍增傷懷,不知大雁傳書“何處”。放眼江上,又見船伕們正在用百丈大繩牽挽大船,衝濤逆流而上急灘,亦不知是誰家的船。看見船隻,更加歸心似箭。

“未將梅蕊驚愁眼”,杜甫是愛梅花的,但自入蜀以來,怕見梅花,裴迪曾登蜀州東亭逢早梅相憶而寄給杜甫一首詩,杜甫在和詩中說,“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愁緒縈懷,見梅輒驚,方進臘月,梅蕊未吐,幸未撩起他的憂愁。“要取楸花媚遠天”,這裡是“楸花”,不是“椒花”。花楸性喜寒,唐代多植於道旁,花楸子秋冬英垂如豆,紅果累累,比花椒要豔麗得多,杜甫用“媚遠天”寫其姿態,實則也是寫他的心酸。

最後,他想到自己有過的高光時刻,才要高興,卻又頓生悵惘,貧病交加,惟恐終老峽中。“明光起草人所羨,肺病幾時朝日邊。”古代有朝正之禮,即正月群臣要朝見天子,杜甫並沒有為朝廷起草過文誥,但因將近正月,而想起自己在長安獻《三大禮賦》的盛況,“集賢學土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而此時肺病累年,江湖轉徙,於是感慨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朝覲天子。

杜甫在峽中的詩作,以七言律詩最為放蕩,尤以寫當地風土民情者最膾炙人口,例如“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船何郡郎”,“春花不愁不爛漫,楚客唯聽棹相將”,文情參差,清新堪比竹枝詞。

清 金農《梅花圖》

臘月年光如激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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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家傲》

(宋)歐陽修

臘月年光如激浪,凍雲欲折寒根向。

謝女雪詩真絕唱,無比況,長堤柳絮飛來往。

便好開尊誇酒量,酒闌莫遣笙歌放。

此去青春都一晌,休悵望,瑤林即日堪尋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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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曾創作《漁家傲十二首》,以聯章鼓子詞的形式,分詠一年十二個月的自然物候與民情風俗。這首《漁家傲》不在其中,但也寫十二月,寫的是他個人對臘月的感覺。

“臘月年光如激浪”,到了臘月,年光不僅飛逝,更如激浪洶湧,一浪拍一浪,一天催一天,所謂“急景凋年”。“激浪”,這不僅是歐陽修的感覺,也是我們對臘月的體驗,隨著年關將至,日子忽然急迫,趕著完成工作,臘月二十以後,掃灰、祭灶、辦年貨、蒸饃……怎一個“忙”字了得!

凍雲暗淡,枯樹凝寒,欲雪的天氣。“謝女雪詩真絕唱,無比況,長堤柳絮飛來往。”是日,果然降雪,歐陽修與朋友走在長堤上,大雪紛飛,他想起東晉謝安與子侄輩詠雪的典故,並盛讚謝道韞將白雪比作柳絮,稱之為“絕唱”、“無比況”。

當此雪景,歐陽公大發豪興,“便好開尊誇酒量”,可是為什麼“酒闌莫遣笙歌放”?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這不是該有的曠達態度嗎?他說:“此去青春都一晌,休悵望,瑤林即日堪尋訪。”因為每首詩都是哀歌,每首歌都是關於失落。

青春都一晌,休悵望過去,休憂慮將來。過去還在,未來會來,不如做“現在”的臣僕,也是皇帝。

元 檀芝瑞《雪竹圖》

還有兩週就要過年,太久沒有回家了,最近老是夢見父母。前天晚上睡不著,黎明時分漸入朦朧,夢見妹妹對我說:“咱媽死了。”我拒絕相信,心裡十分震驚,怎麼可能?同時似乎又很確定這是真的,只是以拒絕的姿態對抗這個噩耗。我從震驚中醒來,原來是個夢,這樣的夢做過好幾次了,聽說夢見父母去世預示會有好事發生,打電話回去,父母一切安好,足以安慰。不過我在想,這是個夢,但將來的某天也會有此情景,那時便不再是夢,也許是個更大的夢,那麼所謂活著,就是在夢境之間不停地穿梭。

晚上出去散步,從山坡上俯瞰,夜色中的湖面映著天光,清亮如鏡,四圍湖岸,迤邐萬家燈火,“這樣的人間,多麼久遠。”我聽見自己說,聲音好像來自另一個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