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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菜園裡招手:兒子,你再來拔一次草 | 高明昌

薛邃 山水小品之六

端午剛過,早晚還有冷冷的空氣襲來,母親就去了稻田。稻田裡的雜草很多的,記憶裡,母親說過有二十多種,叫得出名字的不多,如鴨舌草、三稜草、眼子菜、千金子、野慈姑、紫萍、節節菜、水馬齒莧等。它們與稗草不一樣,都匍匐在稻秧株距間,一眼就看出,所以只要手到,草就拔光了,不用眼力,也基本不用手力。

讓母親必須像鑑寶一樣尋找、端詳、再動手的,是稗草。稗草住在秧苗裡,與秧苗像親兄弟。

稗草是草,但與人一樣聰明。其他不說,把自己長成稻秧的模樣就是一個本事,把自己長成秧苗的顏色是第二個本事,把自己長在秧苗株裡是第三個本事,把自己的根扎得比秧苗還深是第四個本事。但稗草性子太急,本事成了自負。它突突突地長大,先長粗身體再長高個頭,一下子長到可以俯視秧苗的地步,這聰明就成了愚笨。母親一看見,左手輕輕撩開苗尖,右手順著稗草的苗兒,捋到了稗草的幹、莖,沿著幹莖捋下去,直至根,再五指張開,插入泥土,握緊、扣住根鬚,將稗草連根拔了出來。拔出來的稗草被遞給左手,母親開始拔另一株稗草。

與人一樣,稗草裡也有絕頂聰明的。有部分的稗草是隱士,除了以上四個本事以外,還有極強的耐性,它們從不張揚,也不出頭,更不願意長大。把自己長成與稻秧一樣粗細、一樣長短的稗草,就是稗中之王。這樣的稗草,連母親也會騙過的——但是母親說,人,總有走眼的時候,這次看不到,下次會看到。

為了徹底打敗那些隱藏的稗草,為了拔稗草的事業後繼有人,母親硬是推著我去了耘稻的田裡。拔草,首先是識草。稗草比變色龍還厲害。我記得母親對我說過,稗草,要仔細看葉面的顏色,綠中帶點淡白,葉面是光滑的,而稻秧的葉面是毛糙的。事實真是,草拔多了,草看多了,才分辨清楚。稗草與稻秧的區別還不止這些,比如稻秧的結節地方有毛毛刺,而稗草沒有。自然萬物生來就是要讓人花一點神思、花一點力氣的吧,花了神思與力氣,你才知自己有能耐。都說只要肯出力氣,人人會種田,其實,到了一樣具體的活兒,會種田的人是不多的。

稗草還沒有拔好,棉花田裡也要除草了。

棉田裡很少有稗草,有的也是一二株,叫旱稗,旱稗個頭不大,本事也不大,因為對手不是稻秧。棉田裡最多的牛筋草、千金草、狗尾巴草、狗牙根,這些草喜歡趴在地上向四邊長開去,長滿地後還要攀援到棉花秧的幹上、莖上,還喜歡纏繞。除此之外,還有鐵莧菜、反枝莧草,這些草的葉面很寬,它們主要是以單株的形態生長的。這樣的草,是用鋤頭鋤的,鋤得快與慢,一是看技術、看每個人手腳的勤快程度,二是看鋤頭刀刃的鋒利程度。

有一年,我學了父親劃“正”的方法記下了母親除草的次數,從插種棉花秧苗到採摘棉花花朵,母親除草的次數是十一次,很多。母親說,不鋤是不行的,草也會人來瘋,一兩個禮拜就會填滿秧苗間的所有旮旯,會搶走花秧的養分養料,花秧會長不大、長不高、長不壯的,將來棉花鈴子會很小,棉花也不白。一句話,棉花的產量、質量會受到影響的。

棉花田的除草要比稻田裡省心省力,不需要赤腳,不需要辨識草的,彎腰的程度不比在水田裡,也不需要用手拔,鋤下來的草不需要專門放到田岸上去。鋤草要除根,這是通識,種田人個個知道。但我發現,棉花田裡的許多的草,母親是不除根的,或者說,鋤了半個根。問母親為什麼?母親說,草鋤了以後,太陽裡一曬,草就死了,爛掉後就省了肥料,所以,有時留著老根,等於積肥。

我有些驚訝,卻也記住了——草該養則養。

母親對野草是有著愛憐情分的。比如,長在樹縫裡的,長在小路上的,長在田岸上的草,母親都沒有拔的想法,因為這草留著好看。這卑微到為生而死為死而生的雜草,為母親的生活提供了勞動的機會,為母親的勞動證明了勞動的價值,野草成了接近母親最生動的生命,它們隨時與母親晤面、攀談,再是相互作戰,最後共生共長,幾十年都如此。

後來村上沒有了集體的土地,母親對於草的愛憐都在自己的菜園裡表達,母親給自己規定了拔草的時間——她有一個“三不拔”:早上不拔,夜間不拔,矮小的草不拔。而且也讓二妹要遵守規定。二妹礙於母親的面子、叮嚀,自然不拔,這給草提供了足夠的喘息時間,草瘋長著,長滿了菜園,連菜園邊口的路上也是草天草地。二妹光火了,偷偷地兌了一桶除草醚的藥水,給草施了農藥,草們禁不住農藥的淫威,一夜之間全部變成暗黃的顏色,全部像是霜打的樣子。二妹大喜:這藥靈光的。母親嗔怒:藥水隨風飄的,看看,菜園裡的草也焉了,連蔬菜也是垂頭喪氣。母親肉麻(心痛)的是蔬菜,理由很充足——蔬菜是全家人吃的,是兒子吃的。沒辦法,她開始等老天下大雨——在母親眼裡心裡,只有雨露和雨水才能盪滌蔬菜殘留的農藥。她看著天的時候好像還動著嘴唇,說什麼我們不知道。

我家的菜園是一個大寫“F”形的菜地,南面最東邊,是一棵很大的無花果樹。七月下旬,無花果熟了,每天下午二三點鐘,母親就去摘無花果,每次要摘二三十隻,要摘三個月。無花果很大,像嬰兒的拳頭,很嫩、很甜,放在籃子裡,等待晚歸的兒女回來吃,也送給路過的村人,送給串門的村人。許多人千方百計要想知道我家的無花果特別好的原因,還在開春的日子裡摘了樹枝去移種,但是多少年過去了,他們家的無花果總是沒有我家的大、甜,連品相也差。有人研究起了原因,問樹上有蟲子怎麼辦?這個問題二妹作了解釋,也作了捉蟲的示範,後來也就沒有人再問原因了,都說人家一爭氣,樹也跟著爭氣。

我一直認為這與母親的拔草大有關係,母親每年要在樹下拔草,拔的都是長高了的草,拔好後曬一個日頭,然後在樹根的四周挖一個圓圓的淺溝,再把拔下的草摁在淺溝裡,最後蓋上一層淺淺的土。樹下乾淨了,留下了小草留下了綠意,而更多的雜草在土裡發酵,最後成了肥料。在滋潤著樹,就像一位孕婦,每天吸納足夠的營養給腹中的孩子一樣,樹昂昂然抵禦寒冬,又挺挺然迎來盛夏,每一個日落日升裡,一家人在場地的中央,享受一份甜果的滋味,總覺得草的滋養超過化肥的功效,草,其實就是寶。

最近幾年,菜園裡生長出了許多的蒲公英,也長出了意想不到的植物,比如魚腥草。二妹說,母親拔草也是輕手輕腳。草通人性,草知道了,菜園裡最安全,草就悄悄地走了過來,已經很少看到的燈籠草也長了,背井離鄉討生活過日子的草,知道哪個地方可以安生,可以傳宗接代。

母親的生活裡不能沒有草,母親侍弄的蔬菜下面都有草。有一次摘茄子,踏進土地,就像踏上了鋪著草坪的足球場,腳下酥軟軟,眼前綠茵茵,與茄子樹的幹一樣的青草與茄子兩相對望,茄子都淹沒在草葉裡,成了萬綠叢中一點紅。母親說,自從摘了第一隻茄子後,就沒有拔過草,茄子與草相生相長,相安無事,待茄子樹再也長不出茄子時,茄子樹也就變成了草,母親就把茄子樹與草一道拔掉,這地方就是新的蔬菜的土地,不消一兩個月時間,就會再度長出另一種的蔬菜,以及,另一種的雜草。

每次回家,第一眼看見家裡的門關著,就知道母親在菜園裡拔草。在她的身邊、手下,各種各樣的草都在慢慢長大,它們會在瞬間被拔掉,有的是連根拔了,有的不是。

想到母親拔草這件事,就會想到塞萬提斯,想到堂吉訶德,想起那座風車,想想就想笑,想想就想哭——堂吉訶德與風車作戰,母親與草作戰;堂吉訶德作戰的武器是瘦馬、長矛,還有一面舊盾,母親作戰的武器是雙手、鋤頭,最後用了現代生化武器農藥。堂吉訶德最後是清醒了,不再與風車戰鬥,母親始終清醒,不肯糊塗一次,還在與草戰鬥。這場戰鬥,母親一直很理智,很實在,因為她有思考,有對策,有辦法,最重要的是,她勤勞。她用雙手、鋤頭、農藥,將水靈靈、嫩生生的草一網打盡,但勝利的喜悅很短,一個月、兩個月,草再次覆蓋大地。草,幾乎無處不在,而又無往不勝,無論你用多麼靈巧的雙手,用多麼鋒利的鋤頭,用多麼厲害的農藥,只要還在過日子,只要雨淋,只要風吹,只要光照,只要有白天與黑夜,草兒就會潛滋暗長,然後穿透板結的泥土,一棵棵一叢叢一堆堆地從土裡冒出來,鋪在田野裡,爬在莊稼裡,長在菜園裡,向著母親的雙手,向鋤頭、向農藥無聲地示威:我們是戰不死的,我們又回來啦。

母親在菜園裡招手:兒子,你再來拔一次草。

作者:高明昌

編輯:錢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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