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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北京知青:我們的炮排,在黑龍江裡打魚,在黑龍江裡打魚。

69年的8月,我們這批十五六歲北京知青到了黑龍江邊的兵團連隊。沒多久,新兵分配,我被分到炮排60(炮)班。我們是屯墾戍邊,炮排也是打漁排,在黑龍江裡打魚。排裡以津滬哈知青為主,有幾位老職工,排長是一位轉業兵。

整個秋冬,我們都在連隊所在的江段作業。而到了春夏,按照習慣,就會轉移到上下游的兩個島子上。因為,那個時候,江岔子裡魚多。打漁排兩個班,我們班去了下游“霍爾莫津”附近的島子。

春天,應該是綠色的。然而,小島上,卻是滿眼的褐色。褐色的樹,褐色的落葉殘枝,和褐色的土地。然而,這些衰敗的景象,對我們來說,卻充滿了神秘,充滿了誘惑。人跡罕至,遠離塵囂,腦袋裡總是轉著童話裡的奇遇啊、魯濱遜之類的冒險呀之類的想法,有時甚至還有穿越的幻覺、像是回到了蠻荒時代……也許是寂寞,也許是那種年齡,才能生出那許多荒誕的想法。

荒島上,只有一個以前用過的地窨子,就是地上挖個坑,上面蓋上屋頂,半地下的房子。這房子就一間,囊括了幾乎所有的功能。廚房、餐廳、客廳、臥室、起居,所有功能都在裡面,除了如廁。記得當時沒弄廁所,需要方便的時候,就到樹林裡去,都是男人,好辦。

春天的氣息

春天有顏色,也有聲音,還有味道。這些,都是來自春天氣息。

野鴿子(斑鳩)“嗚——喔喔”的叫聲,在寂靜的叢林裡迴盪,好像在催促或提醒著什麼?直到枯枝底下的小草鑽出,樹枝上的嫩葉伸展開,直到從南方回來的鳥兒,產蛋孵化。它沒說這是它的功勞 ,但我覺,好像是和它有點關係。

開江魚很好吃,但吃多了上火。記得那時臉上長了許多疙瘩,不是上火,就是青春痘吧。或者兩者都有。

應該多喝水,多吃蔬菜水果。但是那年月,那時節,除了多喝水,那兩樣奇缺。只有饞了,才能買瓶桃罐頭,鮮水果根本沒有。至於蔬菜,也就只有土豆和圓白菜。

在島上住下後,閒來沒事,總會去鑽樹林探險。有一天,突然有了個驚人發現:居然有野葡萄。去年的,掛在藤蔓上,幹了,卻沒“瓜熟蒂落”,還在上面掛著,一人來高,隨手可得。黑紫色的野葡萄乾掛在樹上,看著很誘人,垂涎欲滴。但吃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放到嘴裡,籽兒大不說,還沒肉,除了籽兒就是皮。這也就算了,還特別酸,讓人無法理解——一冬天過去,不應該還這麼酸啊。

於是又想做葡萄酒,也是瞎弄。葡萄乾兌水,放瓶子裡,埋在地下。夏天,想起來了,挖出,沒變酒,還是葡萄乾兌水,只是軟了點。

我們探險時,常常口渴,水泡子的水不敢喝,只能忍著。也懶得帶水,太麻煩,累贅,還老被樹枝和灌木掛住。

不知誰,從連裡哪個戰友那裡引進了當地老鄉的“樺樹汁”技術。把樺樹幹上橫著砍一道口,那斷面便會滲出水來,甘甜解渴。

上“鳥島”掏蛋

附近爭議島上有成群的水鳥,按季節,正在孵蛋。於是,我們就醞釀著去島上掏鳥蛋。

有一天就去了,可一上島,就知道麻煩大了。島上的鳥,見我們來了,全都騰空飛起盤旋聒噪,這不是集體報警嗎?幾公里以外都能看見,要是連隊知道了,就麻煩了,嚇得我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遲疑之後,還是橫下心來,反正也來了,不管那麼多了,上島,掏蛋,迅速撤離。

上得島來,滿目灰白,都是鳥糞染的。腳下的鳥糞和枯枝有半米來厚,這讓我驚訝了好一陣子——得多少年才能形成這樣的景觀呀?地上的枯枝,讓我們很不好下腳,踩下去,隨著枯枝沉悶的斷裂聲,腳會一直往下陷,沒底的感覺,見不到泥土,都是被鳥糞染白了的枯樹枝。在滿眼的枯樹枝中,是一顆顆拔地而起的光桿樹木,沒有一片樹葉,應該叫枯木,而且是沒有樹皮的枯木,可能是被鳥糞裡的磷毒死了。這灰白色的地,灰白色的樹,滿目瘡痍,給人以世紀末日的幻覺。天上大群盤旋聒噪的鳥群,讓人感到驚悚。

但這種感覺很快就被鳥蛋的發現所驅散——樹上掛著的都是鳥窩,當時的感覺,就像置身金光燦爛的寶藏。窩裡擺滿了各種鳥蛋,有白的、有灰的、有綠的……有的大如鵝卵,多數則像鴨蛋,最小的也像雞蛋,沒有鴿子蛋大小的。

鳥窩太多了,每棵樹上都有,有杈的地方都是窩,每個窩裡都有至少3、4個蛋,多的7、8個。我們興奮地低聲叫著,忙不迭地往樹上爬。上了樹,鳥窩鳥蛋隨處都是,這棵樹的鳥窩掏完了,隨手還可以夠著相鄰的樹杈上鳥窩。稍遠一些的,就用棍子綁上一個勺子伸出去擓。

勺擓的的點子是天津知青李富友想出來的,他是炊事班派給我們做飯的,連上島都帶著做飯用的勺子,看著很敬業的樣子。鳥蛋太多,李富友負責在下面接鳥蛋,並一趟趟用水桶往船上運。後來他也手癢,也爬上樹掏鳥蛋,問題就出在這了。

他還沒掏完一窩,腳下樹枝就折了,他“呀”的一聲從樹上掉下來。其實也沒摔著,下面都是鬆軟的枯樹枝。危險來自空中,盤旋的鳥群中突然有一隻“老等”跟著摔落的李富友俯衝下來,李富友落地,鳥也落地,衝著他就撲了過來。李富友掏的那窩蛋可能就是它的,原來天上都盯著呢,我們的一舉一動,始終被監視著。

那種鳥脖子長,翅膀也長,腿也長,這些長東西一起互相碰撞聲,還有拍打掃過枯樹枝上的聲音,聽著就很暴力。加上那鳥近距離震耳的淒厲叫聲,著實把我們都嚇著了,一個個都愣在那裡。

李富友,紅蘋果般圓圓的臉,微胖,上樹不太靈活,可他也不知哪兒來的靈活勁兒。只見他,摔下倒地的同時,手裡順勢抓了一根枯樹枝,又就勢向那伸過來的鳥脖子打去,動作流暢,一氣呵成,剩下的就等那鳥的裁判了。

那段枯樹枝都朽透了,手裡攥著稍微一顫都會折,用它跟那隻憤怒的鳥對抗,勝算太低了。

事實也正如我估計的那樣,當樹枝打到那鳥脖子上的時候,折了。我想完了,一通胡叼亂啄是躲不過了。

可就在鳥喙離他也就不到半米的時候,眼瞧著就要啄著了,詭異的一幕出現了:只見那鳥突然夢幻般地停住,身子慢動作般地晃了兩下,居然隨著折了的樹枝一同倒在地上。

真心讚美李富友的運氣神助!天下竟有這麼神奇的“勢均力敵”。那鳥脖子和李富友手裡的木棍,竟然同時折了。剩下了一個紅蘋果般完好無損的李富友。真是讓人歎為觀止!

戲演完了,可我們驚魂未定,半天才敢上去看那鳥,確實死了。這時上面又有其他鳥紛紛落了下來,我們見狀,趕忙撤離。戰利品把船後座的儲物箱裝得滿滿的,回去清點大概有二百多個蛋。這些鳥蛋只能像攤雞蛋一樣炒著吃,煮著吃很腥,難以下嚥。

現在看來,我們的做法是不對的,因為,那些野生動物都是受保護的。在不危及到自身生存時,是不可以輕易傷害它們的。

吃魚

我們住的地窨子,傢俱差點,但餐標很高,天天吃魚。高蛋白低脂肪,“淺水魚油”,都是自己打的。並且,還學會了吃魚要挑魚頭吃,還學會了吃魚的口訣:鯉魚頭,鯰魚尾,季花(應該是鱖魚)肚子,蟲蟲嘴。是指這些魚的這些部位好吃,就是因為那個部位有油。

記得當時食用油供應很少,於是,我們就經常吃鯰魚,不用油。將鍋燒熱,收拾好的鯰魚像做貼餅子似的貼在鍋邊,一會兒魚油就被煎出,出了油又反過來再煎魚,味道很好。民間的許多技巧雖是逼出來的,但簡單實用,聰明絕頂。

我們住的地窨子不遠,就是的“碼頭”,停船的地方。除了停船,還泊了一個碩大的柳條簍子,直徑有一米多,裡面儲存我們打來的魚,夠一定量,就划船送回連裡,或送去霍爾莫津(當地老鄉叫紅毛雞),由營裡來人拉走。對了,這也是我們的保鮮冰箱,我們吃的魚,也是從這裡面拿的。

在黑龍江打魚時,所有江裡的魚都吃遍了。但是,鰉魚卻沒吃過。只打過一條,上交了。

這鰉魚,一般的都2、3米長,但是,它有個“老舅”,卻只有不到一揸(zha音)十幾公分長。並且,長相猥瑣,破壞力還很大,漁網經常被它弄破。抓它的時候,魚翅掙扎亂動,嘎嘎做響,非常暴力,弄不好就扎手,劇痛,高度懷疑有毒。

這魚我們當時叫“嘎牙子”,“它老舅”則是當時江上打漁的老人們的戲稱——因為,它的確有點像微縮版的鰉魚。這稱呼可能有年頭了,現在不知還有沒有這麼叫的。

打漁時,我們絕不吃“它老舅”。太小,渾身粘液,還有硬刺,不好收拾。但是,現在,鰉魚(一級保護動物)吃不著了,但是它老舅,卻悄悄火了起來。人家現在不叫“鰉魚它老舅”了,叫“牛尾巴”。

近幾年,在北京,居然也能見到“它老舅”身影。不過身量大多了,感覺也漂亮多了,可能是養殖的。想起來了,前幾年回黑龍江時,也吃過這種魚,比北京見到的還大。在北京的選單上,“它老舅”叫“嘎魚”。大家有興趣,可以去嚐嚐。

當年,在島上打漁時,想吃什麼魚吃什麼魚。但是,大馬哈魚,卻只吃過一次。因為,只打到過一條,就沒有運回連裡,自己吃了。

大馬哈魚的習性是洄游。秋天從大海洄游到黑龍江上游產卵,春天卵孵化成小魚回到大海,秋天又洄游,週而復始。我們打到那條魚的時候,想必應該是秋季。

魚肉做餡兒,第一次吃。記得大概的步驟是,魚肉剔骨,剁餡兒,加入蔥末,放鹽,好像覺得不夠吃,又加了點白菜。

我納悶,魚肉應該有刺,除了脊椎一樣的大刺,肉裡也應該有小刺。難道吃餃子還得吐刺?吃一口餃子,吐幾口刺,多不正常啊。一桌人吃餃子,邊吃邊吐刺,那情景想想就很可笑。再說,也太麻煩了吧?

還有,除了豬肉、牛羊肉以外的肉餡兒,肯定不是大眾習慣的味兒。所以,打心裡就覺得不會好吃的。但是,看到老職工們剔骨剁餡兒的那份興致,又想:他們肯定吃過,說不定味道不錯。

先前的經驗證明,跟著他們的感覺走,準沒錯。如剛到打漁排時,大鍋燉魚,我們只知道吃肉,老職工把剩下的魚頭撿了,還吃的滋滋有味,讓我們覺得奇怪。後來特意嚐嚐魚頭,覺得魚頭的魚腦、魚油,真是比魚肉好吃。於是,我們也就開始搶魚頭吃了。若不下鄉,誰能想到,魚頭比魚肉還好吃呢。

餃子包好、下鍋,滾上幾滾以後,大鍋裡先飄出面香。煮麵條也有這種味道,勾人食慾。然後,就在面香之中有了蔥和肉的味道。沒有魚肉的腥味,感覺倒是和豬肉類似,反正就是沒有異味。

每人盛了一大碗,直接往碗裡倒醋,然後,掏著底下蘸了醋的吃。我們幾個第一次吃魚肉餡兒的,都覺得不可思議:不但沒有一點腥味兒。一口咬下去,還滿口鮮香。於是,一邊讚歎一邊吃,但沒人就這個問題向我們解釋。大家都在美美地吃著,嘴、餃子、筷子和碗,還有喉嚨,一起發出愉快的叮噹聲和咕嚕聲,人人都是一副享受和滿足的樣子。

說實話,那次吃的大馬哈魚肉餡兒的餃子,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餃子了。回北京後,買不到大馬哈魚,用鯉魚做過餃子,比別的肉好吃,但就是沒有大馬哈魚餃子的味道好。

我們曾打到過一次“七里付子(鱘魚的一種),一米多長,20多公斤重。沒吃,上交了。後來吃過一次,不是我們打的,那條魚是“四0”班(火箭筒班,我們是六0迫擊炮班)打的,不知道有多大。反正燉好後,滿滿一大鐵鍋,20多人吃還剩下了。

這種魚就一根軟骨,肉質非常嫩。但我覺得,沒有大馬哈魚餃子好吃。記得做熟了,一掀蓋,上面一層油,很膩的感覺。但吃起來,並沒有通常吃的豬肉膩。那肉也很容易進味兒,很嫩。肉湯的顏色滲到肉裡很多,吃起來,不像別的大魚,肉裡不易進味,還得蘸湯吃。

饅頭蘸魚湯很好吃,比起泡在菜湯裡饅頭好吃多了。那時物資緊缺,每天早晚都吃“饅頭和湯”,中午才有炒菜,也是湯裡的食材,蘿蔔、土豆、白菜。

菜湯裡的饅頭能吃出發麵的香味,但也只是調劑了一下湯的寡淡,僅此而已。可泡在魚湯裡的饅頭,則除了發麵的香味以外,還能品出魚味兒滋潤著面味兒的別樣口感。並且,僅這“一泡”,便讓人產生一種短暫的富足感——打嗝打的都比喝菜湯的時候來的霸氣。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次吃這種魚。

鄉愁裡最多的是關於吃的記憶。而這些關於吃的記憶,也已經融進我的味覺,讓我經常想起這一口兒,並對如今的某些“美食”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見。

我自己也奇怪,那時候那麼困難,居然能培養出這麼挑剔的味蕾。

島上的春天已經遠去,我們的青春也已經遠去。

很想再回去看看那島子,野鴿子還是那樣“嗚——喔喔”地叫?枯枝下的草兒,樹上的芽,還是那樣鑽出、伸展?還有沒有少年在樹林採果?在鳥島掏蛋?

那時的少年,可知道:未來的你,會如此懷念你當年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