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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察世界的藝術

隨看隨想

《金薔薇》是帕烏斯托夫斯基談論創作的一本書籍,寫得十分動人。本文談的是散文創作與繪畫、建築、音樂等其他藝術之間的關係。這裡我們只選擇了繪畫一個方面,人文藝術領域的各個方面,甚至科學領域的各個方面,彼此都是相通的。貝多芬是康德的讀者,愛因斯坦相對論研究不出來的時候就彈鋼琴尋找靈感……這個世界是完整的圖譜,每個領域是世界的一角,我們觀察世界不能侷限在一個視角,而是要有更廣大的視野。在文學、音樂、繪畫甚至科學中,不侷限於一隅,才能真正領悟“美”是什麼。(楊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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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無可爭議的真理常常由於我們的懶惰與無知而備受冷遇,未能對人類的活動產生影響。

這類無可爭議的真理中,有一條同作家的技巧,尤其是同散文作家的技巧有關。這條真理是:所有與散文相鄰的藝術領域——詩歌、繪畫、建築、雕塑和音樂——的知識,能夠大大豐富散文作家的內心世界,並賦予他的散文以特殊的感染力,使之充滿繪畫的光與色、詩歌語言所特有的新鮮性和容量、建築的和諧對稱、雕塑線條的清晰分明、音樂的旋律和節奏。

所有這一切都是散文的附加財產,彷彿是它的補色。

我對那些不喜歡詩畫的作家是不信任的。這種人很可能是草包,至少治學態度不嚴謹,有幾分懶惰和傲慢。

一個作家如果是行家而不是匠人,如果是一個財富的創造者,而不是庸人,只知道像嚼美國口香糖那樣一味地從生活中吸吮安樂,那麼他就不應當忽視任何可以開闊他視野的東西。

我們往往在看完一個短篇小說或者中篇小說,甚至長篇小說後,什麼印象都沒有留下來,除了一堆混雜在一起的單調乏味的人物之外。你竭力想看清這都是些什麼人,可是卻看不清楚,因為作者沒有賦予他們絲毫生動的特徵。

這類短篇小說、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的情節是在某種沒有光和色的凝凍的日子中發生的,是在作者只知其名而從未見到過的事物中發生的,因此他無從告訴讀者這些事物究竟什麼模樣。

這類小說盡管寫的是當代題材,然而卻是平庸之作,作者寫小說時的那種勁頭,往往只不過是虛火而已。除了虛火上升,他在寫作時並沒有感受到歡樂,特別是勞動的歡樂。

所以會出現這種可悲的局面,不只是因為這類小說的作者缺乏激情,缺乏文化修養,而且還因為他們的眼睛如同魚目一般遲鈍。

讀到這樣的中長篇小說,真想一拳把它們砸碎,就像走進滿是灰塵的悶熱的房間後想一拳砸碎密封的玻璃窗一樣。只消碎玻璃哐啷啷地四濺開去,那麼外面的風雨聲、孩子的嬉鬧聲、機車的汽笛聲、溼漉漉的馬路的閃光便會立即湧進屋來——整個生活,連同生活中乍一看來雜亂無章,然而卻異常美好、異常豐富的光、色、聲,便會紛至沓來。

我們有不少書彷彿是由瞎子寫的。可這些書卻偏偏是寫給明眼人看的。這就是出版這些書荒唐之所在。

為了能洞燭一切,不僅需要睜開眼去看周圍的事物,而且還必須學會怎樣才能看見。只有熱愛人們,熱愛大地的人,才能清楚地看見人們和大地。一篇散文作品如果寫得蒼白無色,像件破褂子,那是作家冷血所造成的惡果,是他麻木不仁的可怕症狀。但有的時候,也可能是因為作者水平差,缺乏文化修養。如果是後者,那就像常言說的,尚可救藥。

怎樣才能看見,才能認識光和色呢?這事畫家能夠教會我們。他們比我們看得清楚,而且他們善於記住他們所看見的東西。

我還是個青年作家時,一位我認識的畫家對我說:

“您,我的親愛的,看東西不怎麼清晰。有點兒模模糊糊,而且浮光掠影。根據您那些短篇小說可以判斷,您只看見了原色和色彩強烈的表面。至於色彩的明暗層次,以及間色、再間色等等,在你眼裡看出去,都混合成某種千篇一律的東西了。”

“這我有什麼辦法!”我辯解說。“天生這麼一雙眼睛。”

“胡扯!好的眼睛是靠後天培養出來的。好好地鍛鍊視力,別偷懶。要像常言說的,一絲不苟。看每一樣東西時,都必須抱定這樣的宗旨,我非得用顏料把它畫出來不可,您不妨試這麼一兩個月。坐電車也罷,坐公共汽車也罷,不管在哪裡,都用這樣的眼光看人。這樣,只消兩三天後,您就會相信,在此之前,您在人們臉上看到的,連現在的十分之一還不到。兩個月後,您就可學會怎麼看了,而且習慣成自然,無須再勉強自己了。”

我照這個畫家的話做了,果然,人也好,東西也好,都比我以前浮光掠影地去看他們時要有趣得多。

於是我為自己糊里糊塗地浪費掉了那麼多一去不復返的光陰而感到痛惜。若非如此,在過去的歲月裡,我可以看到多少美好的東西呀!多少有趣的東西就這麼逝去,再也不可能追回了!

對於散文作家來說,繪畫之所以重要,並不僅僅在於繪畫可以幫助他們看到並且愛上光和色。繪畫之所以重要,還在於畫家往往能看見我們視而不見的東西。我們總是要等到他們畫了出來,才會開始看見他們所畫的東西,並且大為詫異,自己過去怎麼沒有看見。

法國畫家莫奈到倫敦後,畫了一幅威斯敏斯特教堂。莫奈是在倫敦通常的霧日內作這幅畫的。在莫奈的這幅畫中,教堂的哥特式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是一幅至精之品。

可是展出這幅畫時,倫敦人卻為之譁然。他們感到驚愕,莫奈怎麼把霧畫成紫紅色的,霧分明是灰色的,這是盡人皆知的事。

莫奈的魯莽起初引起了人們的憤怒。可是這些憤怒的人走到倫敦的大街上,仔細地觀察過霧後,平生第一次發現霧果真是紫紅色的。

於是人們開始尋找霧何以發紅的原因。他們都同意這樣的解釋,霧所以會發紅,是因為倫敦的煙太多了。加之倫敦的房屋又都是用紅磚砌的,因此霧也染上了紅色。

不管怎樣解釋,反正莫奈勝利了。自從他畫了這幅畫之後,所有的人都開始用這位畫家的目光來看倫敦的霧。人們甚至稱莫奈為“倫敦之霧的創造者”。

當我們在觀賞美的時候,心頭會產生一種騷動感,這種騷動感乃是渴求淨化自己內心的前奏,彷彿雨、風、繁花似錦的大地、午夜的天空和愛的淚水,把盪滌一切汙垢的清新之氣滲入了我們知恩圖報的心靈,從此永不離去了。

(選自帕烏斯托夫斯基《金薔薇》,戴驄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

《中國教師報》2022年04月06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