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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薦讀】一個人,一座城,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

1

冬,北風蕭瑟,林寒澗肅。

曲折蜿蜒的山路上,一輛老舊的大巴車緩緩而行,猶如一位遲暮而歸的老人。車廂裡,覆蓋著深色靠墊的座位靠背上,窩著一張又一張的疲憊面孔,看著讓人昏昏欲睡。

大巴車行至上坡,車廂裡四面八方便吱吱呀呀起來,那苟延殘喘的模樣,讓人難以分清是車太舊了還是路太陡了……

饒是這樣,車裡人的狀態也沒有發生太多的變化。他們似乎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旅程,聽到響聲,也只是有一兩個人微微抬了抬眼皮望了一眼窗外,後又煩躁地動了動痠痛的身體,終又迴歸於平靜……

“這真是一段讓人頹廢的旅程。”季小夏想。

季小夏不喜歡冬天。這和她的名字是真心沒有關係的。可能,冬天太冷太硬了吧,總給她一種……死寂的感覺。

發動機“嗡”的一聲,車子終於越過了上坡再次恢復到平穩。說是平穩,也不過是相對剛才的響聲罷了。很快,車子又會下坡的……這般曲折的山路,上坡難爬,下坡也是好不到哪裡去的。

對第一次坐山路大巴的季小夏而言,這尤其恐怖。上坡的時候,她生怕車子不給力,卡在那最高點上不去。下坡的時候,她又怕車子太給力,會如脫韁的野馬把她給飛出去。

因此,剛上車那會兒,她的整個人都是高度緊張的,手上鑰匙圈上的小毛絨娃娃也被她蹂躪得不成了樣子。所幸車子走到了現在,她對面前的路況也已經見怪不怪了。更何況,她旁邊的母親自從上車就睡到了現在,連眼皮都沒有抬過。對比之後,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矯情。

母親昨晚睡得很晚。季小夏知道,她又和父親吵架了。吵架的原因,便是這次回老家的事情。季小夏的外婆生病了,打電話讓他們一家三口回去探望。可能是父親生意上忙不過來吧,兩人便發生了爭吵。

具體情況季小夏也不知道。她下學回來的時候,母親雙眼已經通紅。昨晚夜半,父母房中的爭吵更是愈演愈烈,最後再次以母親的哭泣聲結束……

雖然吵架的過程她不清楚,可結局她早已經明瞭。她知道,父親會妥協。可惜這種妥協,也不過是另外一種心不甘情不願的抗爭罷了。正如現在,他雖然同意去看望外婆,但路上卻選擇一言不發,甚至刻意遠離了她和母親的座位。

這樣的戲碼她早已經看過無數次。母親歇斯底里的控訴,父親極不甘心的妥協。看似是母親勝了,可其中掙扎的煎熬便只有母親一個人知道了吧。

“呼——”季小夏收回眺望父親的目光,有點複雜地望著母親的臉。她睡得很熟,下眼瞼微青,這般溫順的模樣,與父親爭吵時候的模樣完全不同。

關於自己的父母,季小夏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剛上學那會兒,如果讓她用一個形容詞來形容自己的爸爸媽媽,她很快會寫出很多個,漂亮的媽媽,帥氣的爸爸;勤勞的母親,默默無聞的父親……這些詞看起來很官方,但卻是童年時候的她對父母最真心的定位。

現在倒不是覺得自己父母不好了,只是這些好之外又增添了太多難以言喻的複雜。比如,她現在知道母親有時候會愛佔別人小便宜,有時候又會蠻不講理。而父親,其實也會有抽菸喝酒愛說大話等各種各樣的小毛病。

這也是一種成長吧。季小夏想,自己父母的形象開始在自己心中不完美起來,也算是一種微帶疼痛的成長經歷吧。其實,這些事情也並沒有讓她對父母親失望過。畢竟人無完人,她自己也會有一些小毛病,又怎麼會要求父母親一定要完美無缺呢?

只是,有些事情雖是無傷大雅的,可有些事情卻是痛徹心扉的。比如……父母親之間那些無休止的爭吵。

“怎麼不睡會兒?”季小夏正想著,旁邊母親的聲音傳了來。

“不困……”季小夏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你頭次坐這車,是不是不太習慣?”母親揉了揉太陽穴道,“其實不用擔心的。”

“還好。”季小夏捏了捏手中鑰匙圈上的小娃娃,“你可以繼續睡,到了我叫你。”

“是有點累……”母親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朝前面的父親望了望,“昨晚頸椎病犯了,沒睡好……”

“嗯。”季小夏點點頭,順從地認同了母親的說辭。

見她沒有說什麼,母親似乎鬆了一口氣,後又扭了扭脖子,換了個姿勢再次合上了眼睛。

2

不當著孩子的面吵架,這似乎是每個父母下意識的想法。只可惜這個想法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很難。也是,若是能控制住自己爭吵的勢頭,那便也就吵不起來了。

季小夏七八歲的時候,父母吵架的場合多在飯桌上。在她看來,明明是很雞毛蒜皮的事情,父母都會吵得臉紅脖子粗。

那時候,母親都會讓季小夏端起碗筷到自己的房間裡去。每次,還沒等她走到房間,身後的父母就會摔了碗筷,轟轟烈烈地來一場鋪天蓋地的爭吵。吵得厲害了,甚至還會摔碗砸碟,把在房間裡的她嚇得手足無措。

“爸爸媽媽,你們別再吵架了,我害怕……”那時候,這恐怕是她在父母爭吵的時候說的最多的話了。每每這時,母親便會停下來抱住她,哭得肝腸寸斷。而父親則會唉聲嘆氣,負手離去……

“小夏,如果爸爸媽媽分開了,你想跟著誰生活啊?”這樣的話,父母都曾問過她。

她的回答則是這樣的——“我不想要爸爸媽媽分開。”這話是季小夏的奶奶告訴她的,她說,如果季小夏不這麼說,那她就會變成一個沒人要的野孩子了。

其實不用奶奶教,季小夏也會這麼說。季小夏班裡有個同學父母就分開了,他經常被人嘲笑欺負,她萬萬是不願意成為他那樣的。

所幸,她的父母真的沒有分開,她仍舊是一個父母都陪伴在她身邊的幸福小孩兒。

可父母的爭吵不會停止,對她的詢問也會時不時地再上演一次。問得多了,季小夏也會怒氣衝衝地說她誰也不跟,自己一個人自生自滅算了。

這般賭氣的話,和之前不願意父母分開的話是一個意思的。畢竟,若非逼不得已,哪對父母也不會願意讓自己的孩子變得孤苦伶仃的……

季小夏經常會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希望自己真的不要這樣回答。因為於父母來說,她到底是他們婚姻的維持者還是羈絆者,這答案真的很難判定。

對於在父母婚姻生活裡扮演了什麼角色,季小夏自己都不清楚。生活平靜的時候,父母之間談笑風生,和平相處,她自然也算是這份婚姻的維持者。

可父母有了矛盾的時候,兩人都開始以“為了孩子”為理由,成了苦大仇深的被束縛者……這個時候,季小夏彷彿成為了阻撓他們二人嚮往新生活的罪人。

可明明,七八歲的她只是不願意自己的至親分開。這,又有什麼錯呢?

母親的鼾聲微微傳來,落在季小夏的耳朵裡,真實又黏稠……她不自覺地望向前幾排就座的父親,後又低下眼瞼深深地嘆了口氣……

年少的我們都懼怕父母的離棄,看著爭吵不休的父母,怕也只能緊緊抓住兩人的雙手,恨不得直到永久……只是那些張牙舞爪的黑暗歲月裡,我們也都是很孤獨且無助的吧?

3

“嘎吱——”大巴車猛地頓住,季小夏從恍惚中醒來。

“到了!到了!XX村到了!”駕駛員扯著嗓子喊了一聲,旁邊的母親也猛地醒來。

“下車了!”母親忙站起身收拾著,臉上的表情很是複雜。季小夏想,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吧?

路上行人稀少,有些偏僻的山路上只有他們一家三口在行走。父親在前,母親隨後,她揹著小揹包跟在他們的身後踩著他們走過的足跡向前……

不知為何,季小夏的鼻頭突然有些發酸。即使父母沒有說一句話,她仍舊覺得這樣的時光是難得的美好。

至少,現在的他們目的地一致,而並不是要各奔東西……季小夏貪戀地看著父母的背影,內心越發憧憬,若這樣一直走著,也是不錯的……

“爸,你扶著點我媽,山路有點陡。”季小夏出聲,嗓子乾澀。

她知道,他的父親不會拒絕。小時候,以為她不懂,爭吵的場合會比較頻繁。現在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且明年還要高考,父母之間的爭吵肯定是不會太過過分的。至少,在她的面前不會……

果然如她所料,父親聽到她的話雖然有些微愣,但仍裝作一臉輕鬆地挽住了母親的手臂。而母親則扯了扯嘴角,也並沒有拒絕……

季小夏看著生澀的二人抿了抿嘴,吸了吸鼻子低下了頭。

父母不再敢在她面前爭吵,想必也和那年她對這件事情的出言態度有關。小升初那年,季小夏……曾開口勸過自己的父母離婚。

彼時,他們因為她擇校的事情正吵得不可開交。父親惱怒,母親哭泣,無盡的硝煙在他們家上空徘徊。

“我不想跟你吵了。”見她回來,父親低聲道,“讓孩子自己選擇吧。”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母親聽了淚水掉得更快,“難道我不尊重孩子的選擇了嗎?好人都是你做了,我又是壞人對嗎?!”

“你簡直是不可理喻!”父親大吼,額頭青筋暴起。

“我不可理喻還是你不可理喻!”母親大吼,“讓我給孩子找學校的是你!最後不同意的也是你!為什麼我每次都裡外不是人?!你為什麼就不能理解理解我?!”

“我不想跟你說了!當著孩子面,我懶得跟你糾纏!”

“你以為我願意跟你鬧?!”母親恨恨起身,“要不是為了孩子,我一天都跟你過不下去!”

“你以為我不是?!”父親回擊,滿臉憤怒。

若是在之前,季小夏會選擇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等戰爭的硝煙慢慢散去。這些年,她早已見慣了這樣的爭吵,不用母親吩咐,她也會自己躲開了。

可今天,她突然不想躲避了。父母爭吵的那些曾經,不知怎地竟驀地擠進了她的腦海……

“你以為我願意跟你過嗎?!我只不過是為了孩子!”媽媽朝爸爸怒吼。

“你我都是一樣,沒了小夏,我們狗屁都不是!”爸爸向媽媽回擊。

“季小夏,你沒看到我跟你爸吵架嗎?!你還興沖沖地看電視,你心情怎麼那麼好?!出去出去!別在這兒煩我!”媽媽對季小夏埋怨。

“我不知道你媽在哪兒!你找她幹什麼?!沒有她你還不能活了?!”爸爸對季小夏敷衍。

……

父母昔日一幕幕爭吵的畫面在她腦海裡穿梭,那麼多,那麼亂,那麼恨,那麼絕情……她只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被充斥得炸開了。

觸及這些爭吵,季小夏很多時候都能感覺到不可思議。她想不明白,平常對她軟軟糯糯的母親與父親爭吵起來怎麼會如此劍拔弩張,言辭激烈?而不善言辭的父親更是吐詞流暢,振振有詞。他們之間你怒斥我反駁,幾乎不需要任何考慮,好像那些張口就來的辱罵早已經徘徊在喉間,只待喧出於口,一吐為快。

這些話語嘲諷交加,夾槍帶棒,彷彿如一把利劍般直直捅入對方心臟,直把人傷得體無完膚,皮開肉綻,竟不留一絲一毫的餘地……

“爸,媽。”季小夏看著面前怒氣衝衝的二人突然開口,“不然你們離婚吧!”

這話一出,父母皆住了聲,臉色複雜,說不清是震驚還是失望。

“至少這樣,我不會覺得我是個阻礙你們追求新生活的罪人。”季小夏接著開口,笑出一行清淚。

“小夏……”未等父母開口,季小夏便快步離去,回到了自己房間。

那天晚上,季小夏一個人在被窩裡哭了很久很久,她自己都說不出是為了什麼。父母爭吵已經不是第一次,她不知道她為何今天才會如此難過。

淚眼矇矓中,她彷彿看到了七八歲的自己,孤獨的夜,冰冷的窗臺,門外,是父母無休止的爭吵和咒罵……

這真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季小夏想。

4

從那以後,父母的爭吵似乎收斂很多。而在她面前的爭吵,更是少之又少。

對於這樣的情況,季小夏是有點驚喜的。這是否代表,這個家庭或許能真的雨過天晴呢?

直到有次夜半她起床喝水路過父母房間聽到母親的哭泣,季小夏這才知道他們之間的爭吵其實並沒有減少,只是他們把爭吵的時間和場合變了變,巧妙地掩蓋在了她看不到的空間裡。甚至有一次,她還在回家的巷子裡聽到他們兩人頗有深意的妥協。

妥協的意思很簡單,不過是——為了孩子,維護表面恩愛……這是一場充滿愛意的隱瞞,無可奈何且用心良苦。

那天午後,季小夏縮在那條巷子的盡頭眼睜睜地看著父母一同出門卻各奔東西。頭頂上,是炙熱猛烈的太陽,可她的身上,卻盡是冷意。

彼時,她身心俱疲,無計可施。她沒有立場去解決父母間的恩怨,也沒有任何氣力去縫補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面對父母精心製造的美滿,她不能打碎,也不敢打碎……她深怕自己的動作會給父母帶來他們自認為應該承受的愧疚和後悔。為了他們認為的不傷害,她只能面對傷害……

後來的後來,季小夏便在無數個夜半睜著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天花板,耳邊,隱隱約約傳來父母無休止的爭吵聲。

到了外婆家,季小夏的精神仍是恍恍惚惚。

病床上的那個老人,面色憔悴,眼瞼微閉。

母親進屋裡之後便一直圍在她的床前,與她輕聲細語,掖被撩發。而父親,則只站了一會兒便走到了外面,微信訊息連連,坐立不安……

見她的目光望過去,父親便收了手機,他對她歉意一笑,說工作較忙,季小夏點了點頭,並沒有說什麼。

季小夏也曾想過是否是父親這裡出了差錯,她猜想父親是否是外面有了人才會對母親如此。可一番探究下來,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父親算是一個較為本分的人了。他合夥與人開了個小飯店,起早貪黑,很是辛苦。他沒有太多自由的時間,也似乎沒有什麼異常的舉動。

而母親呢?她在季小夏上了初中後也尋到了一個不錯的工作,朝九晚五,按部就班。雖與父親多有爭吵,但也從未做過什麼夜不歸宿,生活雜亂等荒唐事情。

在季小夏看來,他們好像在外面都沒有什麼第三者存在。當然,這也只是季小夏的想法,也或許,是他們掩蓋得真的很好,這也未嘗可知。

季小夏外婆的病來勢洶洶,頗有招架不住的勢頭。對於這位老人,她心中其實並沒有太濃的悲傷。她幾乎沒有來過這裡,見她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母親倒是隔段時間就會回這裡來,但也鮮少攜她過來……

她僅存的一些傷感,也是來源於自己的母親。母親是外婆的延續,而她是母親的女兒,這是血緣,是牽絆,是繼承。母親是肯定不願外婆離去的,正如她對母親的依賴一般……

母親在外婆床前喃喃而語,眸子裡的悲傷鋪天蓋地,卻又夾雜些許不明的複雜。父親在旁垂手而立,面上雖有些許關心,但也夾雜著諸多的不耐煩。

季小夏眉心動了動,她的直覺告訴她,或許父母間的隔閡,與病榻上的外婆有關。

觸及到這一點,季小夏心裡更是難過,那般久遠的恩怨,怕是更難化解吧?

5

山村的風很烈,嗚嗚咽咽,吹得人睡意難深。

到達外婆家的第二個晚上,她的父母親再次發生了爭吵。這次爭吵似乎壓抑已久,來得猛烈且不可控制。

因是在外婆家裡,季小夏是與表妹躺在一個屋子裡的。爭吵起來的時候,季小夏立時被驚醒,接下來便聽到舅舅舅媽的勸解。

“你不去看看?”見季小夏用被子捂住了腦袋,旁邊的表妹吸了吸鼻子問道。

“有點困。”季小夏沒有動,只甕聲甕氣地回了一句。

“你也太沒有良心了吧!”見季小夏這樣,表妹噌地坐了起來,“你爸在欺負你媽呢!你都不管管?你媽真是白養你了!”

“嗯。”季小夏悶悶地回了一聲,翻了個身又不再有什麼動作。

“我才不像你呢!”十來歲的表妹氣哄哄道,“我爸和我媽吵架我都會去幫我媽,我媽每次都能贏!”

表妹說完後,皺著眉頭望著一動不動的季小夏。

“趕緊睡吧。”季小夏說道,“蓋好被子,別感冒了。”

見季小夏眼睛微紅,小表妹愣了愣又躺回了被窩,“其實我也有點吹牛了。我爸媽吵架的時候我也是很怕的,只是我不去的話我怕他們離婚,到時候我就是個沒人要的孩子了。”

季小夏聽著背後傳來的話沒有說什麼,只嘆了口氣扭過身來,替表妹掖了掖被角,後又躺了回去……

外面的爭吵聲仍舊在繼續,季小夏眨了眨眼睛望著屋頂房樑上飄來飄去的浮灰,不發一言。

父母這樣不管不顧的爭吵,她好像許久沒有聽到過了。

這些年來,他們在她面前都是和平相處,相敬如賓的。只是有父親在母親便會忙家務,有母親在父親又會到書房窩著。

對於這些巧妙的不同框躲避,他們早已經熟練於心,信手拈來,只獨獨忘了還夾在他們中間的自己……若真的是湊在了一起,也定是因為季小夏使的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伎倆。既是伎倆,他們二人也是看得出來的,自然也是能微笑配合的。

也不知道,曾經能攜手並肩,生兒育女的兩人怎麼就能走成了這樣……

面對父母親的故作恩愛,季小夏覺得既可笑又可悲。可笑的是她與他們兩個本就是至親至愛,又怎麼會覺察不到他們之間的隔閡呢?可悲的是他們之間表面的恩愛竟都是為了她啊!這,真是讓她五味雜陳,哭笑不得。

6

“小夏!”正當季小夏昏昏欲睡的時候,房門被猛地推開,沒等季小夏反應過來舅媽的聲音便慌慌張張地叫了起來,“小夏!小夏!你爸走了!快把你爸追回來去!”

季小夏愣了愣,下意識地急急起身套了衣服,著急忙慌地跑了出去。

山裡的冬夜冷得厲害,季小夏剛下了床便渾身哆嗦起來,混合著哽在喉間的酸意,更是難受。

“哎呦啊!這可怎麼好啊?!”舅媽邊跟著季小夏跑邊唸叨,“這麼多年了怎麼還是過不去啊?!老太太都要走了,就不能放下……”

舅媽說的話儼然是父母親的故事,可季小夏眼下卻沒有心思去聽。臨出門前,季小夏望了一眼自己的母親,她低垂著頭靠在外屋門旁,表情不明,可後背佝僂得不成樣子。她那頹廢的模樣,好像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她攥緊了拳頭,哆哆嗦嗦地往父親離去的方向趕去,不一會兒便把舅媽甩到了身後。直覺告訴她,若這次追不回父親,那他們這個家或許真的完了。

黑夜漆漆,冷風颼颼,山裡的夜像是個吃人的大怪物,讓人一眼望不到底。

季小夏飛快地在山路上奔跑,心裡的恐懼一波波襲來,母親頹廢的模樣時不時在她腦海閃現,讓她後背如受針扎。

“啊——”季小夏腳下不穩,猛地摔在地面,小腿傳來的痛意瞬間襲至全身。她撐了撐身子再次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可前方,除了漫天的黑暗和凌厲外,並沒有絲毫父親的身影。

“爸——”季小夏使盡全身力氣,朝黑暗裡吼了一嗓子。可回答她的,除了冷風就是自己的回聲,哪裡有父親的蹤跡?

“爸爸——”季小夏的眼淚驀地湧現出來,“爸”和“爸爸”這兩個稱呼雖只有一字之差,卻瞬間把她變成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爸爸!爸爸!你在哪兒?!爸爸!你回來!回來!”季小夏不管不顧,大聲叫嚷,彷彿真的回到了小時候,這樣,她便能自私地再次牽制住父母親的婚姻了。

淚眼矇矓中,她再次看到了七八歲的自己。孤獨的夜,冰冷的窗臺,門外,是父母無休止的爭吵和咒罵……

這個噩夢真是長久,直到現在仍舊縈繞在她的心頭。

“小夏!回來吧!”季小夏的眼淚還未流得暢快,母親的聲音從後面便傳來了。

季小夏扭頭,便看到母親站在她的身後,滿臉平靜,波瀾不驚。

“媽……”季小夏指著黑暗抽泣道,“會不會……是爸……走的不是這條路?”

“小夏……”母親啞著嗓子再次開口,“到我這裡來吧!”

聽到這句話,季小夏的淚水戛然而止。她望著滿臉苦澀的母親,心裡似掀起了軒然大波。

我的天,季小夏想,我竟然如此失態。

季小夏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低估了自己對父母親的依賴。她本以為自己已經高中要畢業,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她就會正確對待父母的分開的,沒想到真的走到這一步的時候,她竟然還是慌了。

而她,不能慌。她不能重蹈覆轍,再次成為父母親的束縛者,不是嗎?

前方,是已經決絕離去的父親,身後,是呼喚她回去的母親。一如許多年前的那個問題,“小夏,如果爸爸媽媽分開,你會選擇和誰一起生活啊?”

許久,季小夏抿了抿嘴唇抬起了腳,向著母親的方向走去……

7

五天後,季小夏的外婆病逝了。

而季小夏,也終是知道了父母親年少的故事。

寒窗苦讀的少女遇到了文化不高的少年郎,不顧母親反對選擇跟愛人遠走高飛了。多年過去,少女已經成為了少婦,可母親卻遲遲不原諒她,甚至對歸來的女兒女婿不理不睬,拒之門外。尤其對那看不上眼的女婿,更是百般羞辱,萬般刁難,甚至還尋人把他痛打多次,欲讓女兒改嫁別人……

看,幾句話便把父母親的一生都寫盡了。可其中的彎彎繞繞,曲曲折折卻總也不是語言能描繪得出來的。那些故事,我們聽起來很簡單,可若非親身經歷,又如何能真的感同身受呢?

愛情這東西,只需要兩情相悅,你情我願。可婚姻,卻需要拖家帶口,柴米油鹽。季小夏想,每段感情都有美好的樣子吧,可被生活磨得面目全非的也比比皆是。

她的父母,就是後者。關於這個故事,難理是非,難辨對錯。即使她是他們的女兒,也不能渾說。

季小夏外婆的葬禮上,她的父親還是趕回來了。

他來的時候,風塵僕僕,疲憊不堪。即便是他掩飾得再好,季小夏還是從他的眸子裡看出了震驚和悔意……

而季小夏的母親,眸子裡卻真的靜了下來。這雙波瀾不驚的眸子,也代表了他們這個三口之家的最終破碎。

她的母親,死心了。對於面前這個號啕大哭的男人,她終於不愛了,也不恨了。

是的,這場葬禮上,哭得最厲害的,竟然是季小夏的父親。

開始的時候,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後來轉為默默的抽泣,最終竟化為了號啕大哭……可在這場不管不顧的傷心欲絕裡,他始終也沒有下跪……

這場眼淚,他是為失去的愛人和女兒而哭,是為他破碎的家而哭,也為他年少的自己而哭。卻終是跟那個長眠於地下的老太太是沒有關係的……若有關係,怕也不是好的,也盡是責怪的吧!

“小夏,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除了你。”這句話,父母親都對季小夏說了一遍。

“這樣很好,你們都不用再折磨自己。”這一句,是季小夏對父母說的。

“也不用再折磨我了。”這一句,是季小夏對自己說的。

至於如何面對往後父母的生活,季小夏暫時還沒有想好。不過,她覺得無論父母親以後如何,父親仍是她的父親,母親仍是她的母親。

她覺得,父母親以後的生活會變,可對她的愛不會變。若這些事情不能確定,那她會說,父母親以後的生活會變,可她對他們的愛不變。

她還有爸爸,也有媽媽,只是不住在一起了。這不影響他們愛她,至少,不影響她愛他們。

嗯,差不多就這樣。

8

離開山村時,冬意漸退,河流已融。

來時一家三口,心思凝重,各自惴惴不安。歸時雖只有她們母女,卻心情平靜,各自輕鬆。

再次坐在這班山路大巴上,季小夏竟沒有絲毫的緊張。她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微微把頭靠在了旁邊媽媽的肩膀上,面上盡是小女兒模樣。

“睡吧。”母親的下巴親暱地蹭了蹭她的頭頂,“到了我叫你。”

“好的媽媽。”季小夏回答,一臉滿足。

彼時,有一抹陽光衝破斑駁的山林直直射入車窗內,一片暖意瞬間在母女肩頭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