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齋上元客散感舊,賦憶秦娥見屬一讀悽然,隨韻寄情不覺悲甚。
燒燈節。朝京道上風和雪。風和雪。江山如舊,朝京人絕。
百年短短興亡別。與君猶對當時月。當時月。照人燭淚,照人梅發。
——劉辰翁《憶秦娥·中齋上元客散感舊》
公元1258年,元兵南下,幾個月的時間連破數城。
山雨欲來風滿樓。
此時離臨安城破還有17年,將亡的都城有著迴光返照式的盛大假象,偌大的皇城上空迴盪著冶豔歌姬那若有若無的吟唱,入目皆盛景。
臨安城還是那個天下讀書人嚮往的地方。
這年,劉辰翁因“嚴君子小人朋黨辨””而得罪宰相丁大元,因涉嫌誹謗的名義,剝奪了他第一次做官的機會。
他不知道寫下這樣的文章會得罪人麼?
他當然知道。
他不想做官?
他當然想。
二十六歲的劉辰翁清楚,失去了這個機會,從今往後可能都不會再走進臨安城。
寫一篇歌功頌德的太平文章不難,難的是怎麼讓自己心安理得。
和文天祥師出同門的他,也有著師兄弟那樣的豪氣,那種“知道寫了得罪你,但不寫出來不舒服”的天真勇氣。
好在第二年丁大元罷相,朝廷恢復了這個熱血青年的貢生資格。
兩年後,他被補錄為太學生,第一次見到了他的老師江萬里。
兩年又兩年,劉辰翁回到臨安,參加當年的進士殿試,恰逢權臣賈似道把持朝政,目中無人,更甚當年丁大元。
三十歲的熱血青年不負眾望,出言忤逆權臣。
宋理宗維護賈似道,親自把劉辰翁的名字放在了丙等,約等於倒數的名次。
這次倒比上次強,好歹倒數的進士也是進士。
朝廷裡口口相傳劉辰翁有多麼耿直,劉辰翁自己也是知道的。可劉辰翁臉上有點掛不住,他可是當年的解元,鄉試第一名。
只得推說親人年邁,自請做了贛州濂溪書院山長,遠遠地逃出臨安。
兩年兩年再兩年,他的好老師,賦閒近四年的江萬里出山,任福建轉運使,劉辰翁自覺有望,投奔老師做了個安撫使。
這一次,他終於學會做官。
母兩國太夫人初度,謹上小詞,用獻為王母三千年之曲。
丞相袞衣朝戲彩,年年慶事如新。尊前一笑共兒孫。人間傳壽酒,天上送麒麟。
縹緲祥煙連北闕,天顏有喜生春。蓬萊清淺海光平。今年初甲子,重試碧桃根。
——劉辰翁《臨江仙》
賈似道的母親過生日,劉辰翁寫下這首賀詞。
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兩度出言得罪兩任丞相的不畏強權代表,一個寧可自毀前程也不願粉飾太平的文人,一個朝中赫赫有名皇帝欽點的耿直進士,一個寧可自請離京維護臉面的熱血青年。
2
值得慶幸的是,他終於掌握了為官之道。
賈似道作為貴妃的弟弟,早年橫行霸道的毛病直到做丞相也沒改過來,直到打了勝仗,回到朝廷,宋理宗和宋度宗父子倆把他慣得越發無法無天。
十天上朝一次、不給皇帝行禮、西湖上蓋一個大院子把姬妾美妓全拉來日夜玩樂,大言不慚地化用“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把他的院子起名叫“後樂園”。
時人稱“朝中無宰相,湖上有平章”,平章就是宰相的意思。
當然,宰相肯定有他的過人之處,比如鬥蟋蟀。
別人鬥蟋蟀只是找樂子,賈宰相不愧是朝廷專業人才,鬥著鬥著,寫出史上第一部研究蟋蟀的專著《促織經》。
後人把他和宋朝另一權臣秦檜並論,“至如賈似道專國,威權震主,至度宗為之下拜,其權更甚於檜與彌遠。”
這樣的人做宰相還能被兩任皇帝重用,以至於朝廷大小官員很大一部分都被換成了賈似道的門客,腐敗亂象自不用多說。
腐爛到根的朝廷不值得,也不配擁有敢說真話的人。
劉辰翁次年隨江萬里入臨安,出任臨安府教授。掌握了為官之道的他,終於又回到了繁華的臨安。
此時離他第一次來臨安,已經過去了七年。
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七年,足以把一個青年的熱血晾至乾涸。
可他還是不習慣,他的老師江萬里也不習慣,僅半年,兩人便雙雙離開臨安。
兩年又兩年,賦閒再兩年。江萬里不是個能安心在家的人,他怎麼不知道風雨飄搖的朝廷已是大廈將傾?
從小讀書以科舉為己任的文人,讀著聖賢書長大,眼裡看的是四書五經孔夫子。無論身處何方,他們心裡總是裝著家國天下。
天下盛世,同看海晏河清,王朝末路,就陪它一起走完。
3
江萬里帶著他的好學生又回到臨安,這次劉辰翁在臨安只待了一個月半,因母親病故返回江西。
劉辰翁在江西閒居數年,1273年,江萬里來到湖南做官,劉辰翁得知,急忙來拜訪。
這是兩人最後一次相見。
江風吹拂過山崗,岸邊翠柳發了兩次新芽。元軍從北往南打進饒州,江萬里走完他四十餘年的官路,帶著全家老小一百八十餘人投水殉國。
“左右攜孫,自為紛紛,父忠子孝,兄貞弟烈,天義婦順,笑赴止水。”
陪伴自己多年的恩師以這樣的方式逝去,劉辰翁自然是悲傷的,奸臣當道的王朝,不值得付出。
朝廷在此時忽然想起,還有個叫劉辰翁的人可以用,於是宰相陳宜中荐居史館,他沒去。
第二次,授劉辰翁太學博士,他沒去。
其實劉辰翁心裡一直惦記臨安,只是當時江西到臨安的道路都被元軍堵塞,沒去成。
第三次,朝廷任他為知臨江軍。
劉辰翁讀書人出身,初任書院山長,再任中書省架閣,一直以來,他做的都是文官。
能看出來,朝廷實在沒人了,不然也不會連請他三次,最後一次甚至是知臨江軍這樣的半個武官。
這次他也沒去成。
1276年,臨安城破,這個承載著無數文人士子嚮往的富麗都城以一種狼狽的姿態毀於元軍刀馬之下。
鐵馬蒙氈,銀花灑淚,春入愁城。笛裡番腔,街頭戲鼓,不是歌聲。
那堪獨坐青燈。想故國、高臺月明。輦下風光,山中歲月,海上心情。
——劉辰翁《柳梢青 春感》
1279年,崖山陷海,宰相陸秀夫揹著年幼的宋末帝跳海而亡。
劉辰翁得知恩師江萬里的養子江鎬可能生還的訊息,一路從廬陵到都昌。
其實劉辰翁心裡清楚,找尋江鎬只是個引子。恩師跳江,皇帝跳海,臨安不再,大宋已經成了故紙堆裡的朝代。
身為遺民,總得做點什麼事,叫自己還有活著的奔頭。
元世祖元世祖至元十七年(1280年)初,他在都昌埋葬了江萬里,連同恩師一起埋葬的,還有他深藏在心底半生的一汪熱血。
之後劉辰翁回家,不出仕,不任職,只寫文章和教書,他得把從恩師那裡學來的東西,一代代傳下去。
值得一提的是,往後的日子裡,他仍固執地在作品上留下宋朝的紀年,哪怕元朝的皇帝已經登基數年。
他在家中以前朝遺老的身份寫了十七年文章,作品大多感懷故國,字裡行間沾著化不開的濃稠哀傷。
不知午夜夢迴的時候,他是否會想起二十六歲那年,滿腔熱血的年輕文人下筆多麼慷慨激昂。
璧月初晴,黛雲遠淡,春事誰主。禁苑嬌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許。香塵暗陌,華燈明晝,長是懶攜手去。誰知道,斷煙禁夜,滿城似愁風雨。
宣和舊日,臨安南渡,芳景猶自如故。緗帙流離,風鬢三五,能賦詞最苦。江南無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誰知否。空相對,殘紅無寐,滿村社鼓。
——劉辰翁《永遇樂 璧月初晴》
都不見了,就像他永遠回不去的臨安。
他曾見過最繁華的臨安,也曾經歷過最腐敗的官場,可如今都沒有了。
4
宋朝女子多穿長褙子,把身形勾勒得越發頎長,踏樂而舞,執檀板高唱,美不勝收。吃著冰湃瓜果,飲百樣茶點,走過喧鬧街市,有天子高居廟堂,有市人走街串巷,有遊子感懷嘆息,有美人紅袖添香。
這是他親歷過的地方。
白鷺洲書院的同學評價劉辰翁“思其平生,肝膽火熱”。
縱觀他的一生,在濂溪被迫給賈似道的母親寫賀詞,在都昌忍痛埋葬恩師,在廬陵隱居教書,都算不上“肝膽火熱”,除了在臨安,他諷權臣,輕高官,打馬街市,觀燈河間,用盡畢生火熱肝膽。
紅妝春騎。踏月影、竿旗穿市。望不盡、樓臺歌舞,習習香塵蓮步底。簫聲斷、約綵鸞歸去,未怕金吾呵醉。甚輦路、喧闐且止。聽得念奴歌起。
父老猶記宣和事。抱銅仙、清淚如水。還轉盼、沙河多麗。滉漾明光連邸第。簾影凍、散紅光成綺。月浸葡萄十里。看往來、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撲碎。
腸斷竹馬兒童,空見說、三千樂指。等多時春不歸來,到春時欲睡。又說向、燈前擁髻。暗滴鮫珠墜。便當日、親見霓裳,天上人間夢裡。
——劉辰翁《寶鼎現 春月》
他晚年詩詞裡的臨安,富麗繁華得就像那年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