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耀東

唐德宗貞元年間。

河北魏博軍鎮，大名府。

01

偷孩子的尼姑

清晨，一個小巷子裡面，兩個丫鬟，領著一個小女孩，正在開開心心地做遊戲。

不時傳來一陣陣的笑聲。

曉風吹寒，露水微涼。

一片落葉，飄搖而下，落在一個人的肩上。

這是一個尼姑，雖然面容清癯，卻依稀可見曾經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子。

她本來正匆匆趕路，此時，卻停下腳步，拂去落葉，忽然，她看到了遠處巷子裡做遊戲的小女孩，神情一震，駐足凝視。

那小女孩，聰明可愛，機靈淘氣，惹人憐愛。

這個尼姑看了一會，邊走上前去，笑著問道，這個小姑娘好可愛，是誰家的孩子呢？

丫鬟看到尼姑笑吟吟地，並無惡意，便說，這是我們聶將軍家的姑娘。

尼姑突然雙手合十，嚴肅地說道，請您通告一下聶將軍，我要把這個孩子帶走。

兩個丫鬟大驚失色，連忙一把抱住孩子，說道，那不可能。

說完，抱著小女孩趕緊回院子，反身關門，卻關不上，門被尼姑擋住了。

尼姑擠著身子也進了院子，兩個丫鬟嚇壞了，要把那尼姑推出去，那尼姑卻紋絲不動。

尼姑說，你倆不用推我，我自己會找你們聶將軍商量這個事情。

說完，便進了大堂。

女孩的父親是魏博軍的將軍，名叫聶鋒。

他剛剛吃過早飯，正準備出去，便看見迎面進來了一個尼姑，驚訝地問道：您是哪裡的尼姑？

怎麼跑到我的屋子裡面來化緣？

尼姑說，我看見您的孩子非常可愛，我想把她帶走，收她為徒。

聶鋒只有這一個愛女，名字叫聶隱娘，平時待如掌上明珠一般，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十歲的女兒出家當尼姑呢？

當即大怒道，滾，滾出去。

尼姑卻不慌不忙，說道，只要我看中的孩子，沒有帶不走的。

聶鋒更加的憤怒：你這是威脅我嗎？我勸你趕緊離開，否則，小心我砍了你的頭。

尼姑淡淡地說，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辭了，不過我事先通知您一下，今夜，我將帶走您的女兒，無論您把她藏在多麼隱秘的地方。

說完，倏忽之間，消失了。

聶鋒四下尋找，不見尼姑蹤影，這才真正緊張起來，想起她剛剛的話，不禁憂慮萬分。

此刻，兩個丫鬟也慌慌張張進來，說了剛才的事情。

聶鋒也不敢出門了，急忙喊來手下計程車兵，吩咐道，大家今天都在我的院子裡面，四周圍緊了，一個蒼蠅都不能讓它飛進來。

晚上。

他讓人把軍中的鐵櫃子搬過來，然後，讓隱娘鑽進去，他和幾個衛兵就包圍在鐵櫃子的外面。

就這樣裡三層外三層的，諒那個尼姑插翅也難飛進來。

這一夜，大家都不敢睡，睜大了眼睛，四處張望，唯恐漏過一隻飛蛾。

到了後半夜，聶鋒懸著的心總算安靜下了，準備在椅子上打個盹。

打盹之前，他還是有點不放心，就開啟鐵櫃子，再看一下。

開啟的那一刻，他驚呆了，雙膝跪地，再也無法動彈：那裡面，已經沒人了，隱娘不翼而飛。

不一會，妻子也踉踉蹌蹌地跑來了，看到空無一人的櫃子，放聲大哭。

從那以後，夫妻兩個每當看見別人家的孩子，就不免想起自己的家的隱娘，就要傷心痛苦一陣。

一晃，就是五年過去。

五年來，夫妻倆四處打聽，隱娘，卻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了訊息。

02

清除人間惡魔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早晨，聶鋒帶著衛兵出門，剛剛開啟大門，就看見門外，站著一個尼姑，那個永遠刻在自己記憶深處的影像。

尼姑的身後，站著一個妙齡少女，穿著一襲淡青色的長裙，亭亭玉立。

聶鋒看見尼姑，所有的仇恨湧上心頭，拔出寶劍，一劍就劈了過去。

尼姑輕輕閃開，說道，我來給你送女兒了。

聶鋒聞言一愣，轉身仔細打量這個少女，果然，就是隱娘當年的模樣。

尼姑說，我的本領，已經全部傳授於她，你可以領走了。

說完，轉身就走，消失於茫茫人海之中。

聶鋒看著自己的女兒，恍若做夢一般。

五年，女兒已經成人了，想起這些年，思念的淚水。

如今，愛女就站在眼前，卻又彷佛隔了一個世界。

女兒自從回家之後，就很少和家人說話，就連她的母親問她，她也愛答不理的樣子。

聶夫人問她這些年都去了哪裡，她說，去了一個尼姑庵裡，每日和師傅唸經、打坐而已。

所有人問她，她都是這麼回答，可是，大家都不信。

終於有一天，聶鋒和妻子兩個人，在聶鋒的書房，把隱娘喊來，摒棄了所有的家人，單獨

詢問她，這五年，到底都經歷了什麼？

隱娘想了一會，說，好吧，早晚都要告訴你們的。

我只是不想讓你們擔心而已。

隱孃的眼睛，望向遠方，好像又回到了那刀鋒舔血的日子。

十歲那年，師傅把我從鐵櫃子裡面帶走，一直往前走，我只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也分不清楚東西南北。

走了好多天，走了很遠很遠。

一直來到了一座大山，一座高聳入雲的高山。

師傅帶著我，在懸崖絕壁上行走，杳無人跡，身邊，只有白雲、飛鳥和猿猴。

在高山之巔，雲深之處，有一個洞穴，我們，就進入到那個洞穴。

裡面，還有兩個女孩子，聰明而美麗，她倆和我一般大，都是十歲了。

從那之後，我們三個，就和師傅學習武藝。

師傅給了我一個藥丸，讓我吞服，然後，又給我一把二尺長的寶劍。

這把劍，吹毛斷髮，削鐵如泥。

一開始，是她倆先教我，在懸崖峭壁上攀援，與猿猴為伍，與飛鳥為伴。

後來，用這把寶劍，刺飛鳥、擊猿猱，無不中者。

後來，刺虎豹，都是把老虎豹子的頭摘下來才算完成任務。

四年之後，師傅把我帶到了城市，卻把她倆繼續留在洞穴之中。

城市很大，很繁華，師傅和我，住在一戶人家裡面。

有一天，師傅領著我從鬧市經過，忽然，她指了指一個人，說，這個人，是一個惡人，然後歷數了這個惡人所做的壞事，之後，吩咐我，把這個人現在就殺了，還不能讓大家發覺。

她給了我一把匕首，羊角一般，只有三寸長，名為羊角匕。

於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繁華鬧市之中，我就像風一樣掠過人群，殺了這個惡人，割下他的頭顱，裝在布袋之中，現場，沒有人能夠看到我。

我和師傅返回到住宿的地方，師傅拿出一個小瓶子，澆在那個人頭上面，瞬間，那個頭顱化為一汪清水。

到了第五年，有一天，師傅讓我去刺殺一個朝廷的大官，師傅說，這個大官，無惡不作，欺壓百姓，無數的家庭被他迫害的家破人亡，這樣的惡官，一日不除，就會有很多家庭遭難。

那天夜裡，我就進了那個那個大官的府邸。

我是從正門進去的，雖然沒有人為我開門，但是，我可以像風一樣飄過門的縫隙，穿過前庭，越過走廊，一直到內室，我繞在屋樑上，準備下手的那一刻，我猶豫了。

那個大官是一個老人，我看到，他正在哄一個小孩子睡覺。

小孩子天真無邪，頑皮可愛，如果我突然狙擊，必然血濺當場，那孩子將魂飛魄散，所以，我停頓了下來。

一直到早晨，我才下來殺了那個惡官，割下頭顱向師傅覆命。

師傅很奇怪，為什麼這一次用了這麼久的時間。

我說，因為一個小孩子。

師傅說，下一次，要殺了那個孩子，斷其所愛，然後再下手。

對這樣的惡人，必須要用這樣殘忍的手段。

我說，知道了。

師傅繼續說，你的技藝已成，也許，你已經離家太久了，現在，你可以回家了。

我說，我捨不得離開。

師傅說，我們還是可以繼續相見的，只是，要等到二十年之後。

說到這裡，女兒看了看聶鋒夫婦，說道，就這樣，我就回家了。

聶鋒夫婦二人，聽完之後，目瞪口呆，過了很久，依然無言以對。

女兒說，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聶鋒看了看妻子，兩個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半晌，聶鋒說，天這麼晚了，你還是早點休息吧。

03

磨鏡少年

從此之後，女兒就不再有什麼顧忌了，逐漸顯現出了她武林高手的本色。

每當天擦黑，她就消失於夜幕之中，直到天亮才回家。

逐漸的，聶鋒算是明白了，女兒雖然已經回家，可是，她的心，還在她的師傅那裡。

這個回家的隱娘，只不過是尼姑的弟子。

而自己的女兒呢？

那個天真可愛的隱娘呢？

她去了哪裡？

一天，聶鋒家門外，出現了一個磨鏡子的少年。

這個少年的生意很好，很多顧客都來找他磨鏡子。

早晨，隱娘出門的時候，也看到了這個少年。

本來，她已經走出很遠，突然，她轉過身，來到磨鏡少年的攤子前，說，你跟我回家一趟。

少年瞥了一眼隱娘，答應了，撇下了磨鏡的攤子，跟著隱娘，進了聶鋒的府邸。

隱娘帶著磨鏡少年，進了內室，聶鋒剛剛處理完公事，正準備出來。

隱娘讓磨鏡少年拜見了自己的父親，然後對父親說，我看中了這個少年，他正可以做的丈夫。

聶鋒已經習慣了她的怪異行為，沒有過多幹涉，直接便同意了女兒的婚事。

轉眼，就是好多年過去了。

聶鋒，漸漸地老去。

女兒聶隱娘，自從婚後，就搬離了聶鋒的府邸，和磨鏡少年另外尋了一個住處，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他的丈夫，磨鏡少年，依然只是會磨鏡，製作鏡子，並以此為生，其他並無過人之處。

聶鋒有時候也覺得奇怪，女兒為什麼會找這樣一個丈夫呢？

後來，聶鋒就去世了。

聶隱孃的名氣則逐漸地為人所知，以至於魏博節度使田季安都聽說過她的本領，就派人請她做幕僚。

有一年，魏博藩鎮與旁邊的陳許藩鎮發生了矛盾，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覺得，這個時候，應該是聶隱娘出手的時候了。

他派遣聶隱娘，前去許州，直接刺殺陳許節度使劉昌裔。

聶隱娘得了節度使的命令，便收拾了行李，喊上自己的丈夫，那個磨鏡少年，一起去許州。

不料，這個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也是一個懂得‘周易八卦’的人物，能夠推演卦象，預測吉凶，早早地就排下卦象，預測出魏博鎮要派出殺手前來。

再說隱娘夫妻二人，各自騎了一頭驢，曉行夜宿，悠悠前行。

聶隱娘騎的是一頭白驢，磨鏡少年，騎的是一頭黑驢。

一日早晨，走到許州城門口的時候，只見一隻烏鴉在二人頭頂“嘎嘎”亂叫，磨鏡少年被烏鴉吵得心煩，從腰間拿出彈弓，拉緊了弦，“嘣”的一聲，沒打中，烏鴉“嘎”的一聲，盤旋了一會，又回來了。

聶隱娘噓了丈夫一聲，從丈夫手中搶過彈弓，輕輕一彈，“嗖”的一聲，烏鴉應聲而落。

然後，二人哈哈大笑。

正在笑的時候，路邊忽然閃出一列士兵，為首的一名將軍遠遠地作揖，喊道：“在下為許州的將軍，奉我們節度使的命令，在此等候多時了。”

聶隱娘和丈夫對望一眼，驚奇地說：劉僕射真神人啊，我們來行刺他，都被他知道了。

許州將軍說道：我們節度使並無惡意，只是想請二位貴客吃個飯，交個朋友。

聶隱娘說，行啊，咱們去吧。

陳許節度使劉昌裔是唐朝中期的一位名臣，體恤民情，忠心為國，被朝廷加封為僕射之職。

所以，聶隱娘並無殺他之心，反而是當時的魏博節度使田季安，殘忍無情，民怨極大。

進了許州城，來到了劉昌裔的府邸，聶隱娘夫妻二人拜會了劉昌裔，解除了誤會之後，反而加入了劉昌裔的幕僚。

04

高手間的決戰

過了一段時間，聶隱娘對劉昌裔說，我們夫妻倆數月不回，那魏博鎮已然再次派出殺手，這次這個殺手，名叫精精兒，我們已經提前做出防備，請劉僕射勿憂。

這天夜裡，劉昌裔的府衙內，燈火通明。

劉昌裔躺在自己的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一直到半夜，有“嗚嗚嗚嗚”的聲音，慢慢響起，劉昌裔側身，看到半空中飄著一個紅幡，緩緩地逼近到床邊，冷氣襲人，令他如墜冰窟。

忽然，半空中又飄起一個白幡，擋在紅幡的前面，互相搏鬥起來。

就在紅幡、白幡搏鬥最激烈的時候，“啪”的一聲，從空中掉下來一個人，已經被砍作兩半，身首異處了。

劉昌裔大驚，剛要起身詳細觀看，只見身邊突然閃出聶隱娘。

只見聶隱娘拿出一個小瓶，滴在那屍體上面，瞬間，化為清水消失。

聶隱娘給劉昌裔施了禮，說道，精精兒已死，我們終於躲過一難。

劉昌裔倒是豁達大度，毫無畏色，說道，這精精兒也不過如此。

聶隱娘皺了皺眉頭說，真正的鬼門關是在後天的夜裡，魏博鎮最厲害的殺手，是一個叫空空兒的妙手。

劉昌裔問：空空兒？很久之前，我好像聽說過這個殺手。

聶隱娘說，空空兒的技藝，人莫能窺其神秘，鬼莫能躡其蹤跡。他可以從真實世界進入到虛空，穿越陰間，最擅長的是消失自己的身影，滅掉自己的行跡，最終，從虛空世界中殺出，來到你的面前，即便是我，也無法達到他那出神入化的境界。

劉昌裔驚問：那不是沒有辦法了嗎？

聶隱娘說，我們只能智取，能不能活命，就看你的造化了。

劉昌裔疑惑道，怎麼智取呢？

聶隱娘想了一會，說，首先，你要用於闐之玉護住脖子，避免他一刀砍斷你的脖頸。而我，則化為飛蚊，藏在你的腸子裡面，這是人最隱秘的區域，他絕想不到我會藏在這裡。

而你我的生機，就只在此一瞬間。

到了那天夜裡，劉昌裔在自己的內室之中，滅掉所有的燈光。

世界一片漆黑。

除了窗外的風聲，什麼聲音都沒有。

三更時分，劉昌裔把整個身體躲在被子裡，脖子上戴著一個環形的于闐之玉，膽戰心驚，毫髮皆豎。

突然，“鏗”的一聲，一道寒光閃過，劉昌裔只覺得脖子上猛地震動不已，幾乎把持不住。

口中也顫了一下，聶隱娘從裡面蹦了出來，大喊道，成功了。

劉昌裔點起燈，驚異地說，空空兒呢？

隱娘道，此人如飛鷹，一搏不中，即翩然遠逝。

劉昌裔心有餘悸地說，那明天他再來怎麼辦呢？

聶隱娘笑了笑說，沒事了，這樣的高手，一旦失手，就是平生之恥，再也不會來了。剛才那一擊未中之後，他已經在千里之外了。

從那夜之後，聶隱娘就和他的丈夫，磨鏡少年離開了許州，不知所蹤。

一晃，又是好多年過去。

劉昌裔業已去世。

一直到唐文宗開成年間。

一次，劉昌裔的兒子，名叫劉縱，被皇帝下到四川陵州擔任陵州刺史。

所謂“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從長安到陵州，路途遙遠，山高水長。

走到一座高山的棧道上的時候，忽然看到對面，一個女子，非常熟悉。

他少年時，曾跟著父親，常常見到聶隱娘，如今乍見，只見她騎著一頭白驢，依稀還是當年的樣子。

遇見老友，兩個人都很開心，他倆找了一個小酒館，對飲敘舊。

席間，聶隱娘說，你有大災難，必須要遠離蜀地，回到家鄉洛陽去。

劉縱怎麼肯離開呢？

朝廷剛剛任命他來陵州擔任刺史，怎麼可能因為聶隱娘一句話就打道回府呢？

他只得苦笑道，我是沒有辦法回去的。

聶隱娘說，我這裡有一丸藥，你可以和水吞服，前去上任，免掉一年災禍，只是，一年之後，要火速離蜀，不可眷戀，否則，大禍立至。

劉縱吃了藥，兩人繼續喝酒，隱娘大醉而去。

從此，這個世間，再也沒有了她的訊息。

一年之後，劉縱不肯棄官而去。

果然，很快死於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