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敗後,東魏權臣
高歡
即將走到生命盡頭。
憂憤病篤的高歡,在率軍回朝途中召集諸將宴飲,命將領斛律金唱北朝民歌《敕勒歌》: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詩歌描繪的草原風光,讓高歡的思緒飄向陰山腳下。他是鮮卑化的漢人,陰山下的懷朔鎮是他的故鄉。
這位半生戎馬的梟雄隨著歌聲輕輕唱和,哀感流涕。不久後,高歡病逝。
一曲豪情萬丈的民族史詩,在千里陰山不斷延續。
▲內蒙古南部清晨。圖源:圖蟲創意
稍早於高歡的北魏地理學家
酈道元
,在《水經注》中記載了一件怪事。
酈道元說,他去陰山一帶考察,偶然間發現了山石上的畫:
“盡若虎馬之狀,粲然成著,類似圖焉。”
山間的岩石上浮現出虎、馬等動物的形狀,彷彿上天刻畫的紋理。
這是陰山歷代先民創作的巖畫。
▲陰山岩畫。圖源:圖蟲創意
現代考古研究表明,陰山岩畫並非單一時代的產物,而是從新石器時代一直傳承到近代,有的用石器磨刻,有的用銅器敲鑿,有的用鐵器刻畫,相互重疊,新舊雜陳。
巖畫中有牛、羊、鹿、狼、虎、豹、狐狸等各種動物,也有原始人集體圍獵與舞蹈的場景,還有日月星辰、部族征戰、天神地祇、穹廬氈帳等畫面,內容之豐、數量之多、年代之久,令人歎為觀止。
戰國到漢代的陰山岩畫,是匈奴人所作,他們喜歡刻畫鹿的各種姿態。
隋唐時期,陰山岩畫上出現了突厥風格的山羊圖形。
時間較晚的陰山岩畫,則屬於回紇、党項、蒙古等少數民族的作品。
歷代草原民族在陰山南北興亡盛衰。
這條橫亙於中國北部的雄偉山脈,是內蒙古高原與河套平原的分界線,也是歷史上農耕文化與遊牧文化碰撞交融的地帶。
▲陰山山脈地理位置。圖源:最愛歷史
陰山,蒙古名為
“達蘭喀喇”
,意思是“七十個黑山頭”,群峰綿延長達1000多公里,西起狼山,中段為烏拉山、大青山、灰騰梁山,東段為大馬群山。
陰山之南,是號稱“塞上江南”的八百里
河套
。
黃河自西向東,奔騰而過,在陰山下受到阻擋。陰山南坡陡然下降的落差,讓流經此處的黃河逐漸改道,最終向東南流淌,從而形成一道“幾字形”的彎曲。
長久以來,黃河所沖積的泥沙,成為河套平原的沃土。
河套平原主要分為三部分,大青山南坡的是前套平原(土默川平原,古稱“敕勒川”),狼山腳下是後套平原,這兩片水草豐美的土地如綠寶石般鑲嵌在陰山腳下;還有一個西套平原(銀川平原),位於賀蘭山下。
▲河套平原,位於陰山以南。圖源:最愛歷史
由於陰山具有南北不對稱的特點,南坡山勢陡峭,北坡較為平緩,彷彿一座巨大的天然屏障,擋住了南下的寒流與北上的溼氣,因此,陰山南麓的雨水較為充沛,自然環境宜農宜牧。
地理學將同一時間裡降水量相同的各點連線起來的線稱為“等降水量線”,而陰山正好在中國的
400毫米等降水量線
上,與其一樣大致位於此線上的,還有古老的長城。
陰山之北,是廣袤的
內蒙古高原
。
內蒙古高原又稱北部高原,是蒙古高原的一部分。千百年來,長期生活在陰山以北的遊牧民族,在蒙古高原從事畜牧、狩獵,在河套平原繁衍生息,越過陰山,突破長城壁壘,與中原王朝分分合合,不斷交融。
▲陰山山脈及周邊地形。圖源:最愛歷史
《史記》記載,先秦時期,居住在陰山地域的部族
“逐水草遷徙”,“隨畜牧而轉移”
,在廣闊的天地過著遊牧生活。
到了戰國時期,活躍於陰山南北的主要遊牧部族為林胡、樓煩與東胡,合稱
“三胡”
。
他們活動的範圍包括今鄂爾多斯及呼和浩特、烏蘭察布一帶,與戰國七雄之一的趙國接壤,時常在趙國與其他諸國交戰的時候南下,趁火打劫。
公元前325年,
趙武靈王
即位,他在位期間幹了件了不起的事。
起初,趙武靈王對陰山下的三個鄰居感到擔憂,對大臣說:
“東有胡,西有林胡、樓煩、秦、韓之邊,而無強兵之救,是亡社稷,奈何?”
當時,趙國軍隊多以戰車和步兵混合組成,士兵多身著長袍、鎧甲,遠遠不如胡人騎兵的靈活。
在與三胡的交鋒中,趙武靈王發現了胡人能騎善戰的優勢,於是發起一場移風易俗的大變革:模仿胡騎的訓練方式,命軍士們脫去傳統的寬袍大褂,捨棄戰車,換上胡人的短衣窄口的裝束,穿上結實的皮靴,並訓練騎兵射箭,史稱
“胡服騎射”
。
▲趙武靈王雕刻。圖源:圖蟲創意
趙武靈王建立起騎兵隊伍後,對三胡發起反擊,派兵西略胡地,迫使林胡王獻馬,又在西河(在今鄂爾多斯)大破樓煩,將部分樓煩人招募為趙國騎兵。
北破林胡、樓煩之後,
趙武靈王沿陰山修築長城,並置雲中、雁門、代三郡,既抵禦胡人南下,也興起了陰山地域的第一批城鎮。
一世英明的趙武靈王晚年犯了許多君主會犯的錯,在立儲問題上感情用事,最後陷入內亂,被圍困於沙丘宮(在今河北廣宗縣),活活餓死。
但趙武靈王對陰山的經營,深刻影響了此後的秦漢帝國。
秦一統天下後,
秦始皇嬴政
以秦、趙、燕三國長城為基礎,修築長城萬餘里,此外,還命蒙恬修建一條從雲陽(今陝西淳化縣)至九原(在今包頭市)的直道。
秦直道全長1800裡,從秦都咸陽所在的關中,北行陝北與隴東之間的通道,西至鄂爾多斯高原,過黃河,直抵陰山下的九原郡。
為了打通前往陰山的道路,秦始皇不惜動用大量民力,而這些道路也成為了後世多民族交流的陰山古道。司馬遷寫《史記》前,曾沿途考察蒙恬修築的秦長城與為通直道挖開、填平的山谷,在讚歎秦朝邊塞建設的同時,不禁發出“固輕百姓力矣”的感慨。
當初,秦始皇命方士尋找不死之藥,有人從海外得到一則讖語:
“亡秦者,胡也。”
秦始皇以為“胡”是指北方的遊牧民族,於是派蒙恬率軍30萬北伐匈奴,收復黃河以南土地,以絕亡秦之患。
秦直道與秦長城呈丁字相交,既加強了關中與河套地區的聯絡,也形成一道防禦工事,使強盛一時的匈奴不敢輕易南下進犯。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在東巡途中病逝於沙丘,這裡也是當年趙武靈王去世的地方。
始皇帝崩後,大臣李斯、趙高毀掉其遺詔,擁立其子
胡亥
為帝,秘不發喪,沒有讓其他官員得知皇帝的死訊。他們用鹹魚的臭味掩蓋屍臭,載著秦始皇的遺體,從太行山的井陘取道北上九原,隨後再經過秦直道,從陰山下直抵咸陽。
此後,大秦的國運猶如直道上疾馳的馬車一樣急轉直下,而令人擔憂的匈奴,從塞外策馬而來。
▲陝西石門山秦直道遺址。圖源:攝圖網
匈奴
,是繼三胡之後活躍於陰山地域的遊牧民族,主要牧地在陰山北麓的廣袤草原。
秦朝時,
頭曼單于
率領的匈奴騎兵敗於蒙恬的秦軍,遂向北退卻數百里,隔秦長城與秦為界。
秦亡後,頭曼之子
冒頓單于
率領匈奴兵捲土重來,收回此前被蒙恬打下的河南地,滅東胡部落,逼月氏西遷,使匈奴的勢力範圍北抵西伯利亞,西至天山南北,東盡遼東平原,南至黃河。
在冒頓單于的帶領下,匈奴盛極一時,陰山南北
“諸引弓之民併為一家”,“控弦之士三十餘萬”
。
冒頓是個狠人。
他未繼位時,父親頭曼單于偏愛幼子,把長子冒頓送去月氏當人質,隨後派兵攻打月氏,想以此借刀殺人。
冒頓到了月氏後,聽說雙方開戰,月氏欲殺自己,趕緊偷了一匹良馬,連夜騎著逃回匈奴。
頭曼單于見冒頓沒死,又十分勇猛,便繼續留他在帳下。
但冒頓早已懷恨在心。他製作了一種可以標識目標的響箭(鳴鏑),並告訴部下,只要我將響箭射向目標,你們就要殺了他,違者斬首。
冒頓先後向響箭射向鳥獸、自己的愛馬、愛姬以及父親的坐騎,左右之人有不敢射殺的,被下令處死,最後只剩下一批忠心耿耿的部下。
後來,冒頓跟隨父親頭曼單于去打獵,將響箭射向頭曼,身邊的人旋即引弓射殺頭曼單于。頭曼身亡後,冒頓自立為單于。
▲鄂爾多斯博物館,匈奴王金冠。圖源:圖蟲創意
漢初承秦之弊,社會殘破,經濟蕭條,無力對抗匈奴。
公元前200年,
漢高祖劉邦
率軍40萬抵禦南下的匈奴,被冒頓單于的大軍圍困於平城白登山(在今山西大同),與朝中失聯長達七日,形勢危急。
情急之下,漢高祖採納陳平之計逃脫,之後與匈奴議和,約為兄弟,每年送給匈奴大批棉絮、絲綢、糧食、酒等貨物。
匈奴貴族仍不滿足,此後多年經常從陰山南下,騷擾掠奪漢地人口與牲畜財物。
自古以來,耳熟能詳的陰山詩詞中,有一首唐代王昌齡的《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漢朝經過數十年的休養生息,到
漢武帝
在位時,經濟繁榮,國力強盛,與匈奴的攻守之勢發生轉變。
為了反擊匈奴,漢武帝發起多次大規模戰役。陰山南北,響徹大漢雄師的鐵蹄聲。
▲西安昆明湖遺址漢武帝像。圖源:攝圖網
公元前128年,漢武帝的小舅子
衛青
率軍出雁門,與李息等部擊退前來進犯的匈奴。
次年,衛青指揮漢軍出雲中,沿黃河北岸直插至陰山山脈中段烏拉山與狼山之間的高闕塞,切斷盤踞在河套的白羊、樓煩二王與匈奴腹地的聯絡。隨後,衛青率軍南渡黃河,對河套的白羊、樓煩二王發起突襲,一戰收復河套平原。
河套之戰
後,漢武帝以九原舊城(在今內蒙古包頭市)為郡治,置五原郡,又動用十餘萬人建朔方城,置朔方郡(在今內蒙古巴彥淖爾市)。
公元前124年,漢武帝再次發兵,出擊漠南右賢王部和伊稚斜單于本部,史稱
“漠南之戰”
。
漠南之戰,實際上是漢軍與匈奴爭奪陰山中、西段的戰役,這裡是匈奴王庭所在地,堪稱匈奴的心臟地帶。
漢武帝任命衛青為統帥,經過兩個階段的作戰,將匈奴逐出陰山,使他們的大本營從陰山地區遷至漠北。
史書記載,匈奴人失陰山之後,
“過之未嘗不哭也”
。
這一戰,衛青的外甥
霍去病
一戰成名,他見伊稚斜單于兵敗逃竄,率領八百輕騎,追擊數百里,殲敵數千人,將單于的伯祖父斬首,並俘虜了大批匈奴貴族。戰後憑藉勇冠三軍的戰績,被封為冠軍侯。
漠南之戰大勝後,公元121年,漢武帝將進攻匈奴的重點轉向西北,發起
河西之戰
,由年輕的將領霍去病打頭陣,將盤踞在河西走廊的匈奴休屠、渾邪二王掃蕩一清,“斷匈奴右臂”。
對於漢朝而言,漢軍連番大勝,收復河套平原,打通陰山山脈、河西走廊,打擊了匈奴南犯的氣焰;而對於匈奴來說,他們一敗再敗,接連失去了水草豐美的河套平原、王庭所在地陰山,以及六畜蕃息的祁連山。
伊稚斜單于時刻伺機報復,派兵越過陰山,殺掠而歸,欲誘使漢軍到漠北決戰。
為了鞏固對河套、陰山、河西的控制以及徹底消滅匈奴主力,公元前119年,漢武帝派兵向陰山以北進軍,由衛青、霍去病各領左右兩路,遠征漠北。
漠北決戰
中,左路的霍去病長驅直入兩千餘里,大破匈奴左賢王,一直追到狼居胥山(今蒙古烏蘭巴托東)
,“封狼居胥,禪於姑衍,登臨瀚海
(貝加爾湖)
”
,祭告天地後班師。
此戰之後,漢匈雙方都已疲憊,遂進入休戰狀態,而漢武帝反擊匈奴的戰爭,奠定了此後匈奴“藩屬於漢”的基礎,邊患逐漸平息。
▲昭君出塞。圖源:影視劇照
到了漢元帝時期,匈奴的
呼韓邪單于
入朝
,“自言願婿漢氏以自親”
,意思是說要當漢朝的女婿,以便親上加親,有所依靠。此前,呼韓邪單于已多次遣使入朝,與漢朝訂立盟約,表示臣服。
於是,漢元帝命人選出5名宮女,賜予呼韓邪單于。其中有一個叫
王昭君
的宮女,入宮多年,未曾見到皇帝,感覺人生毫無希望,便自願出塞和親。
等到送行那天,漢元帝看到王昭君的美貌,驚為天人,但考慮到自己已經答應呼韓邪單于,不可失信,還是讓王昭君隨匈奴車馬北上和親。
昭君出塞,成為匈奴的“寧胡閼氏”。數十年間,陰山南北不見烽火之警,“邊城晏閉,牛馬遍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無干戈之役”,幾代人生活安寧,連狗的吠叫警報聲都聽不到,老百姓也不用拿著干戈去打仗。
王昭君為漢匈和親奉獻餘生,去世後長眠於陰山腳下。相傳,塞外多白沙,唯有昭君墓上草色常青,故名
“青冢”
。
▲昭君墓,又稱“青冢,位於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圖源:圖蟲創意
漢匈交戰多年後,匈奴衰微,走向分裂,南匈奴降漢內遷,北匈奴居留漠北,不斷西遷。
東漢末年,漢相
曹操
把南匈奴分為五部,分別內遷至今陝西、山西、河北一帶,匈奴人離開了盤踞多年的陰山。之後,生活在陰山的遊牧民族,主要是
鮮卑、柔然、高車
等。
隨著氣候變化,陰山一帶的遊牧民族再度與中原王朝爆發衝突。
地理學家
竺可楨
認為,自古以來,
中國的氣候經歷了數次變遷,總體上呈曲線型變化。
竺可楨先生在研究史料時發現,東漢末年,曹操在北方種橘,只開花而不結果。但漢代張衡有一篇《南都賦》,有“穰橙鄧橘”之句,這表明漢代北方的橘和柑尚十分普遍,但到了東漢末年,氣候進入一個寒冷期,柑橘在北方消失了。
還有一個例子,曹操之子曹丕有一次到淮河廣陵視察士兵演習,但由於嚴寒,淮河突然凍結,演習不得不停止。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有記載的淮河結冰,也說明當時的氣候比現在寒冷。
寒冷氣候使陰山一帶的畜牧業大受打擊,每當氣溫降低時,以遊牧為主的北方民族,就會逐漸向南遷徙。
▲內蒙古呼和浩特,春季雪後的陰山。圖源:圖蟲創意
西晉八王之亂後,匈奴、鮮卑、羯、氐、羌這五個北方少數民族趁亂南下,入主中原。
鮮卑原本居住於今黑龍江、嫩江流域,興起於大興安嶺,後來逐漸向西遷移,進入陰山一帶的原北匈奴駐地,活躍於陰山南北,與曹魏、西晉發生往來。
東晉十六國時期,鮮卑諸部崛起,紛紛建立政權,有慕容氏的諸燕、乞伏國仁的西秦以及拓跋氏的南涼、代國等。
到了386年,鮮卑拓跋部的拓跋珪恢復祖上的代國政權,後來改國號為魏,史稱
“北魏”
。
北魏建立者從陰山南下而來,深知這條防線的重要性,於是在從遼東到河套的廣大地區陸續建了近百個軍鎮,拱衛其前期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其中陰山一帶有
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
六鎮。
▲呼倫貝爾城市文化廣場鮮卑英雄雕塑。圖源:圖蟲創意
六鎮地處胡漢錯居的要衝,形勢複雜,不以郡縣統治,遂設為軍鎮,居民包括拓跋鮮卑等少數民族部眾以及北上遷徙的漢人、發配來的罪犯。北齊的奠基人高歡出身懷朔鎮兵戶之家,他祖父是一個因犯法遷徙到六鎮的漢人。
隨著北魏逐漸統一北方,鮮卑貴族走向漢化的道路,在文化、制度上處處效仿漢人,而北方的遊牧民族反而成為他們的心腹大患。
起源於北魏的
《木蘭辭》
,一說是講北魏與陰山以北的柔然之間發生的戰爭。
柔然
,亦稱蠕蠕,繼匈奴、鮮卑等之後崛起於蒙古高原,多次翻越陰山,南下侵掠。有學者認為,花木蘭的原型應是“河南地”百姓。
在這首北朝民歌中,花木蘭雖為女兒身,卻苦於家中無長子,於是替父從軍,參與北魏與柔然的戰爭,直到立下軍功返回家鄉,同行的戰友才知道她是一個巾幗英雄。
詩中說,“旦辭爺孃去,暮宿黃河邊”,“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
黑山,即陰山山脈,從地處黃河之南的鄂爾多斯到黃河邊,再到陰山下的懷朔鎮,恰好是幾天的路程,這也是北魏伐柔然時中路軍的行軍路線。
▲北魏六鎮與長城。圖源:最愛歷史
陰山一帶的六鎮為北魏抵禦來自北方的威脅,也成為導致北魏傾覆的因素之一。
北魏後期,六鎮爆發兵變,敲響了北魏王朝的喪鐘。六鎮起義被平定後,六鎮棄為荒地,而在鎮壓起義中崛起的北魏將領
爾朱榮
野心勃勃,之後入京勤王,干涉朝政,殺胡太后及朝廷百官兩千多人,史稱“河陰之變”。
此時,北魏統治者已無力維持對陰山的統治。河陰之變後,北魏長期處於動盪之中,後分裂為東魏與西魏,分別由高歡與宇文泰掌權,再演變為北齊與北周。
到隋文帝楊堅取代北周稱帝時,陰山一帶已經出現另一個強盛的遊牧民族——
突厥
。
隋大業三年(607年),
隋煬帝
楊廣攜皇后與群臣出塞北巡,率領“甲士五十餘萬,馬十萬匹,旌旗輜重,千里不絕”,浩浩蕩蕩地向陰山腳下啟民可汗的牙帳行進。
隋煬帝此行不是為了炫耀,而是要威懾北藩,安定邊疆。
東突厥
啟民可汗
與妻子
義成公主
(隋朝宗室女)聞訊前來朝見,並專門為迎接隋煬帝修建了御道,得到隋煬帝大量賞賜。
彼時,東突厥臣服於隋朝的強盛國力之下,奉隋朝為正朔,他們的活動範圍主要集中於陰山以南、黃河以北的陰山中南部地區。
▲隋煬帝畫像。圖源:網路
啟民可汗去世後,正逢隋煬帝連年用兵,國力日衰,隋朝內外交困,東突厥積蓄力量,擺脫隋朝控制,極盛時期
“東自契丹、室韋,西盡吐谷渾、高昌諸國,皆臣屬焉。控弦百餘萬,北狄之盛,未之有也。”
大業十一年(615年),隋煬帝再次親率大軍巡塞,企圖威懾東突厥,但已今非昔比。隋煬帝一行剛剛到達雁門,
始畢可汗
率領的東突厥大軍將其四面合圍,隨後連克邊疆三十九城。
隋煬帝大驚,詔令天下募兵勤王,並請下嫁東突厥的義成公主從中斡旋。在雁門之圍中,年僅16歲的
李世民
立下奇功,他請隋煬帝讓各路軍隊大張旗鼓,裝作援軍已至。
始畢可汗看到這一假象,果然誤以為隋軍增援已到,東突厥軍心動搖。此時,身在東突厥的義成公主也接到隋煬帝密令,假稱北方有警,始畢可汗遂解圍而去。
隋末,東突厥以陰山為根據地,佔據大漠南北,且左右著北方的政局
。薛舉、竇建德、王世充、梁師都等北方割據政權為了保住自己的地盤與實力,紛紛交好突厥,就連唐朝的開國皇帝李淵也曾依靠東突厥以自保。
東突厥對中原的威脅一直持續到唐初,唐高祖武德年間,頡利可汗數十次發兵犯唐。甚至到了唐太宗李世民即位當年,東突厥兵一路南下,直抵長安郊外的渭河北岸。
剛剛即位的唐太宗審時度勢,自領輕騎六人,到渭水邊與頡利喊話,並說:
“俄而諸軍繼至,旌甲蔽野。”
唐太宗的意思是,我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你要打便打。
頡利可汗一聽,沒有與唐太宗爆發直接衝突,雙方會盟於渭水橋上,隨後退兵。
唐太宗隱忍一時,是為了等待良機,反擊突厥。
隨著東突厥的勢力不斷擴大,其內部矛盾尖銳,長期受其奴役的薛延陀、回紇、鐵勒諸部不時發起反抗,就在東突厥盛極而衰之時,陰山南北又下起了大雪,使六畜大量凍死,連年災荒,人心動盪。
與此同時,唐太宗勵精圖治,恢復國力,有了與東突厥一戰的實力。貞觀三年(629年),唐太宗任命
李靖
、
李勣
等名將分兵出擊東突厥。
次年,頡利可汗戰敗,被俘虜押送至長安,東突厥滅亡。隨後,唐朝在陰山一帶設羈縻府州,就地安置東突厥降眾,數年之間來降或被俘者多達數十萬。
▲唐太宗畫像。圖源:網路
唐太宗對待頡利可汗時十分大度,他嚴厲訓斥其過,然後赦免其罪,賜予其良田美宅,讓頡利可汗在長安安度晚年。頡利可汗住不慣房子,常在外面設穹廬居住,而且鬱鬱寡歡,沒事就與家人悲歌而泣,形體日漸消瘦,唐太宗沒有懷疑他,反而給他更多賞賜。
滅東突厥後,唐太宗又下詔,讓唐軍在漠南荒野掩埋戰地、病死的突厥人屍骨,以華夏之禮安葬,對東突厥降眾表示安撫,昭示太平。
在華夷一統的大唐帝國,唐太宗被尊稱為
“天可汗”
,他將陰山南北的各民族視為其子民。
唐太宗有句名言:
“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
有唐一代,陰山一帶又先後為薛延陀、後突厥、回紇等少數民族勢力所盤踞。
▲內蒙古輝騰錫勒草原,位於陰山北脈。圖源:攝圖網
唐末五代之後,掌控陰山一帶的是契丹、党項、女真等,而這三個少數民族先後建立了與宋朝並立的遼、西夏與金政權。
到了13世紀初,陰山大部分地區為西夏與金所控制,但一個遊牧民族的興起,改變了天下局勢。
蒙古族
,一說出自東胡系統室韋諸部的一支。遼金統治北方期間,蒙古族分散為克烈、塔塔爾、蔑兒乞、乃蠻、乞顏等部落集團,在陰山以北的蒙古高原長期分裂混戰。
1206年,出自乞顏部的首領
鐵木真
,在歷經諸多磨難後統一蒙古。
他在斡難河(今鄂嫩河)源頭召開“忽裡勒臺”大會(部族會議),被推舉為蒙古大汗,上尊號
“成吉思汗”
。蒙古汗國建立之初,其疆域東至大興安嶺,北至貝加爾湖,西至阿爾泰山,南至陰山。
象徵草原權力的九斿白纛隨風飄揚,雄才大略的鐵木真早已將目光投向陰山以南。
▲成吉思汗畫像。圖源:網路
此後,新興的蒙古勢力急劇膨脹,經過成吉思汗、窩闊臺汗和蒙哥汗時期的三次西征,逐漸形成橫跨歐亞的四大汗國。
到忽必烈統治時期,仿照歷代中原王朝制度,建國號為“元”,遷都燕京(後改稱大都,即今北京)。
在遠征歐亞的同時,成吉思汗及其後繼者又南下攻滅了西夏、金和南宋,實現大一統。
史載,元朝疆域
“北逾陰山”
。元代的陰山,大部分屬中書省直轄的腹地,也是蒙古諸王駙馬的封地。
但蒙古貴族入主中原後,僅延續近一個世紀,於1368年被最後一個漢人王朝明朝所取代。蒙古貴族北遁,在蒙古高原建立
“北元”
政權。
蒙古貴族雖然北遷,但一度佔有漠南、漠北、東北和西北的廣大地區。明太祖為了掃蕩陰山殘元勢力,多次大舉北伐。
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名將
藍玉
率領15萬明軍出征,得知北元王庭在捕魚兒海(今貝爾湖),於是帶兵深入,大破之,使北元撤離陰山及內蒙古地區。
殘元勢力北遁後,外有明朝軍隊步步緊逼,內部政局動盪不安,因此,蒙古貴族回到蒙古高原後,陷入長期的分裂割據。
▲呼倫貝爾河道航拍。圖源:攝圖網
明中葉以後,蒙古人又一次進入陰山地域。
成化年間(1465年-1487年),忽必烈的後裔
達延汗
再度統一蒙古各部,並多次侵擾明朝北部邊境。在明朝的史書中,達延汗也被稱為“小王子”,他畢生致力於統一蒙古的事業。
達延汗的孫子
阿勒坦汗
,也是蒙古族的英明領袖,在漢文史籍中,他被稱為
“俺答汗”
。
一方面,俺答汗延續蒙古族南下寇掠的傳統。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俺答汗兵臨北京,焚掠數日,威震長城內外,史稱
“庚戌之變”
。
當時,嘉靖帝緊急召叢集臣商議對策。大學士嚴嵩說,塞上打仗,敗了可以掩飾,京郊打仗,敗了不可掩飾,俺答不過是搶食賊,不足為患,飽了自然便離去。另一個大臣徐階斥責道:“如今胡虜在城下殺人放火,豈可說是搶食?”隨後建議嘉靖皇帝先就通貢問題與之周旋,再勸俺答汗撤退。
俺答汗部下圍城八日,飽掠之後,從古北口退去。之後,諸州縣上報,被俺答汗掠奪的人畜多達二百萬。庚戌之變被嘉靖帝視為奇恥大辱,他將時任兵部尚書當做替罪羊斬首。
另一方面,俺答汗多次謀求與明朝
“通貢互市”
,庚戌之變退兵的原因之一,正是他得到了明朝通貢的允諾。
但嘉靖出爾反爾,此後仍下詔“罷各邊馬市”,此舉激怒了俺答汗。
於是,俺答汗多次發兵南下,二十年間不斷侵擾陰山以南的邊塞城鎮。長達二十年的大戰,給雙方帶來慘痛代價,蒙古“人馬道死萬數”,部眾離心離德;明朝邊塞百姓為躲避戰亂,使“屯田荒蕪,鹽法阻壞”,苦不堪言。
隆慶四年(1570年),形勢出現轉機。
這一年,俺答汗鍾愛的孫子
把漢那吉
,逃至大同投奔明朝。把漢那吉不滿祖父俺答汗奪其聘妾而出走,不過是家庭糾紛,而俺答汗還是捨不得把漢那吉,他在行軍途中聽說此事,趕緊回師,要求明朝歸還愛孫。
於是,明朝以交換人質為由,用把漢那吉交換此前投靠蒙古的白蓮教徒趙全等十多人。俺答汗得到孫子後大喜,又得知孫子在明朝得到優待,而明朝也有意重啟“通貢互市”的談判,遂有歸附明朝之心。
俺答汗對明朝表示:“若有幸請天子封我為王,我憑藉威勢為您統御北方諸部,誰敢不從?我發誓永守北邊,不敢為患。”
次年,隆慶皇帝准予俺答汗的封貢要求,並同意和平互市,下詔封俺答為“順義王”,史稱
“俺答封貢”
。俺答封貢後,漢蒙結束長達200餘年的戰爭狀態,陰山南北的邊疆貿易由此興盛。
▲呼和浩特阿勒坦汗(俺答汗)銅像。圖源:攝圖網
通貢互市一直是俺答汗的追求,他多次南下,也有幾分以戰求和的意思。
俺答汗控制陰山一帶時,發現遊牧經濟的侷限性。在駐牧河套的同時,他命人剷掉了大青山下的部分牧草,學習漢民族的農耕,積極開發土默川(前套平原),並在大青山下新建一座城池,即現在呼和浩特市的前身。明朝人將這座城稱為
“歸化”
,其含義為“歸化遠人”。
民族融合,是陰山民族歷史的一條隱秘暗線。
▲呼和浩特南湖溼地公園。圖源:攝圖網
早在漢末三國時,黃河中下游的居民大量北遷至幽、並、冀諸州,烏桓、鮮卑不時南下抄掠,將部分人口擄至陰山,北上的漢人為陰山帶去了中原文化的薰陶。
北魏六鎮中,也有不少自南遷來的漢人,他們與其他少數民族一同鎮守北境,抵禦柔然。
唐代,在陰山設定羈縻府州,利用大青山前土地肥沃的前套平原發展農業,時人稱為“白道川”,在此從事農業生產的有不少從中原招募的農民。
明代,俺答汗經營陰山南北,吸引北方漢人湧入河套,比如嘉靖年間,有許多漢人北上,在陰山一帶種植糧食,建造房屋,明代史書亦稱“虜地大半吾人”,遂使陰山地域經濟進入半農半牧的發展階段。
陰山下星羅棋佈的蒙古包之間,出現了眾多農業村落,蒙古人稱之為“板升”(房舍)。隨著俺答汗與明朝茶馬互市,長城上的關口也成了貿易往來的據點。
清代,朝廷對蒙古地區解禁後,北方興起了
“走西口”
的熱潮。
陰山腳下的
包頭城
,是一座由旅蒙商人建設的城市,“康雍之時,包頭漢民,不過數家”,但隨著走西口移入的漢民增多,包頭逐漸成為北方重要的商業集散地,盛極一時的晉商將陰山一帶稱為“三晉之外府”,紛紛來到包頭經商。
▲包頭五當召,位於大青山深處。圖源:攝圖網
昔日,陰山作為一條地理分界,見證了農耕民族與遊牧民族的碰撞交匯,後來,這條界線在各民族相互融合的潮流中逐漸消亡。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是多民族與多元化的陰山。
這就是,中國的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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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千里陰山》